玉儿在那不知名的地方与恶魔共处, 却不知外界早乱成了一锅粥。
当日她在皇帝面前昏倒后,皇帝便紧急招了御医来听诊, 好几个御医诊了半天,却什么也诊不出来, 气得皇帝要打他们的板子,他刚应承几个孩子他们的额娘不会有事,这怎么就倒在乾清宫了?
雅尔哈齐与四个等在乾清宫的孩子围着玉儿坐在茶水间旁一个房间的榻边,又听了御医查不出什么,个个急得脸青唇紫,弘英便嚷是乌木赤的错,这一句话, 倒提醒了外间的皇帝, 皇帝马上传了乌木赤前来,乌木赤被侍卫夹扶到乾清宫,听了事情始末,又看了神情安恬祥和的玉儿, 告诉皇帝, “贝勒夫人无碍,倒似进入了禅定的境况。”
弘英觉着乌木赤是胡扯,便要上去挠他,被弘普一把按住。
“大喇嘛,我额娘什么时候能醒?”
乌木赤苦笑:“入禅后,有几日醒的,也有几十日醒的, 更有甚者好几年也不醒的,那便是少有的深度入禅。贝勒夫人心有佛性,平日又多有善举,这才能如大德高僧一般入禅,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老僧是真的不知道。”
一家子人听了这话,只恨不能扑上去咬乌木赤两口,何着,这昏倒了,还是好事?
皇帝看看目露凶光的一家子,为了不让他们犯错,挥手又让人把乌木赤夹了下去。
最后也没得着确切回复的一家子把玉儿接回了府,雅尔哈齐也不上朝了,跟皇帝告了假,日日在府里守候,因为是为救自己儿子才导致玉儿弄成现在的样子,皇帝心里愧疚,便允了雅尔哈齐所请,又让太医每日去贝勒府诊一遍,以便有不妥能及时发现。
几个孩子也要告假守着额娘,被雅尔哈齐好一通训,勒令他们继续上课,“你们额娘什么来历你们不知道?守在家里做什么?她平素最盼的是什么你们不知道?有那功夫,好好把学问学好就成。”
孩子们想想额娘的诸般神奇,倒都静下了心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每日晨昏定省时只能静静地看看睡着的额娘,却是不能如以前一般亲亲了。
孩子们没出事儿,最后,反倒是雅尔哈齐自己心乱得不成样子。不是他不想镇定下来,是他根本静不下来。俗话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通常人年纪越小,思虑便越少,思虑少胆子就大,孩子们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自家额娘是仙女儿,仙女儿当然不会出事了,有了这个信念,孩子们便无所畏。可雅尔哈齐不一样呀,他比儿女们想得多,越想得多,越没法子哄骗自己,这世界上,无奇不有,有妻子这样的,便说不准有能害到妻子的,此次,妻子是不是遇到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了?
雅尔哈齐越想得多越是恐惧,这是他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媳妇儿,万一有个好歹,他可怎么办?难道是老天终于看不过他的幸福日子,要来夺走了吗?
他是不能拥有幸福的人吗?
童年听过的种种诅咒,此时都涌上了心头,那些恶毒的言辞,在他耳畔声声回响……雅尔哈齐的心揪成了一团,妻子打小便是个有福的,现在这般灾厄,是不是全因为嫁给了他,是他给妻子带来了不幸吗?
他在战场上造下无数杀孽,在政治的权利倾轧间也从未手软,或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也不少,这些,是否影响到了妻子?
诸般因果报应之说让他一刻不得安宁,他去佛前上了一柱香,许下自己的祈愿:若有诸般苦难,报之于我身,莫要祸及我的妻子儿女……
这个血火中滚过来的男人,大清朝站在最顶端的一群人中的这个男人,因为心爱的妻子昏睡不醒,在诸般手段救治无果后,如同一个普通的愚夫一般,求助于那些泥塑那些木胎……
四阿哥回府,找了府里的性音和尚,把玉儿的情形简单说明后,问道:“她确是入禅?可于性命有碍?”
性音和尚看看站起身,望着书房墙上挂的那幅御笔“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要多休息”白话条幅的四阿哥,合什道:“和尚需亲自看看才能下定论。”
四阿哥想了好半晌,方道:“过几日,我那个堂弟若还没找着救治的办法,再去。”在身份上,她只是他的堂弟媳,他得顾及世俗看法……
十几天后,四阿哥领着性音到了雅尔哈齐府上,看着胡子拉碴的雅尔哈齐,四阿哥皱紧了眉头。
“你府里的奴才都干什么吃的?主子这幅样子也没人侍候着梳洗?”
雅尔哈齐目光黯沉,脸上带着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梳洗?”
若不是自己还好好的,他几乎要以为妻子已经去世了,再者,在心底最深处,他还有着巨大的恐惧,那个同心珠,真的是命相连吗?会不会只是妻子的逛语?如果真是那样,他现在抓在手里的唯一的希望是不是只是虚幻?
看着十几日间便似苍老了十岁的雅尔哈齐,四阿哥恨极气极,站起身,冲着神不守舍的雅尔哈齐狠狠一掴。
“你这个一家之主都乱了方寸,还指望谁找法子救她?”
脸上传来的巨痛让雅尔哈齐飘远的神思收了回来,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带着些茫然看着气怒的四阿哥。
四阿哥咬着牙,恨声道:“你平日的英雄气概、坚毅心志都去哪儿了?你这样子还说是什么上过战场的军人,我都替你觉着丢脸,军人就是你这样禁不住一点儿挫折打击?军人就是你这样遇到一点事儿就乱了手脚的?你当初能从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这天下间还有什么可惧的?别说她现在还好好的躺在那儿,便是她真有个好歹,你还真不活了不成?你想让她得一个惑乱夫婿心志的妖媚之名不成?”
听着四阿哥声声怒斥,雅尔哈齐苦笑,这天下间比死亡更让他恐惧的,便是不能与她相伴吧!
以前日日相守,他便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持续至永远,此次太子出事,皇上让她帮忙,因为有自己陪着,他除了不放心几个儿女外心无所惧,只是,到最后,他一点事儿没有,她却昏睡不醒,十几日来滴水不能进,关心则乱,他早已乱了心神。
不过,四阿哥那句话有理:现在玉儿还好好的躺在那儿呢,他怎能放弃希望。
深吸一口气,雅尔哈齐兜头冲四阿哥一鞠到底,“多谢四堂兄打醒了我。”
四阿哥坐回椅上,狠狠喘了口气:“去把你自己收拾收拾,跟个叫化子似的,哪里还有半分贝勒的体面。”
看看自己身上穿了好些日子皱皱巴巴的衣裳,雅尔哈齐的脸抽了抽,转身走了。
四阿哥喝一口茶,看着明显也变得活泛了的下人,忍不住摇头,情深不寿,若玉儿真有个好歹,这个素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雅尔哈齐说不准真的会落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一手按压着太阳穴,四阿哥第一次不再羡慕他们夫妻情深——若连自己的心神、意志都会被影响、左右,这样的夫妻之情,岂不是有些可怕?
作为一个经历过战场血腥杀戮的军人,作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因为一个女人,弄得蓬头垢面,生无可恋,仪态尽失,尊严受损,更甚至于连命都快要搭进去的模样,这样疯魔的情感,着实不是四阿哥这个打小便接受以江山社稷为重、祖宗家族为重的皇子教育之人所能理解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这夫妻之情再重,也不应重于家族责任、重于子嗣传承、重于江山社稷,在自制自律的四阿哥眼里,今日这样的雅尔哈齐,明显是魔障了。
希望这一巴掌能把他打醒吧!
收拾整齐重新出来的雅尔哈齐打断了四阿哥纷乱的思绪,看着大致恢复了平日模样的雅尔哈齐,四阿哥满意地点头,这才把今日来的缘由说了出来。
“多谢四兄,这便请性音大师帮着看看吧。”任何一点希望,他都不愿意放过,这个性音他知道,仿佛有些手段。
引了两人进去,看着性音搭着妻子的手腕听脉,雅尔哈齐皱了皱眉,却未开口,一边的四阿哥看一眼形容整洁的玉儿,哼道:“好在还知道吩咐丫头替她收拾,你怎么就没叫丫头收拾收拾你自己。”
听着四阿哥这似斥责似调侃的话,雅尔哈齐却如遭雷殛,那呆愣的神情使得正等他回话的四阿哥一愣:“怎么啦?”
雅尔哈齐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半晌,方道:“没事儿,我就是,就是想着,所幸,丫头们帮着收拾了,若不然,岂不失仪。”
玉儿没事儿,他的妻子,她没事儿,她果然不同于凡人,她是真的没事儿……
雅尔哈齐使命紧握双手,这才能止住身体释然后的颤抖。
四阿哥看一眼不知因何缘故双目发亮的雅尔哈齐,“失仪,你自己早无仪态可言了。她病在床上,人事不知,便是失仪,也情有可原。”
雅尔哈齐傻笑道:“是,是。”
十几日,他怎么没发现,这十几日一直无人替妻子洗漱,可妻子身上一直无垢无尘,几个儿女要上学要管家没发现也就罢了,便连贴身侍候的四绿也不知,也没人提醒他一下,若非如此,这些日子,他怎会这般自苦……
是了,平日,洗漱的事儿,都是妻子自己动手,如今她人事不省,所有人倒都忽略这事了。
到此时,雅尔哈齐方才第一次真正地放下心来,妻子肯定是没事的。
性音闭目听脉半晌,之后又打袖中拿出一个佛磬,轻轻敲了三声,清越的磬音在房内流转往复,久久不息,性音和尚置于丹田前的双手变幻着繁复的手诀,双眼则紧盯着沉睡的玉儿,如是过了十息左右,一口鲜血打性音口中喷出,溅到了被褥之间。
四阿哥与雅尔哈齐心里齐齐一惊,却见性音手诀未停,如是又过了两息,性音的双手方停了下来,做守静式停在丹田之前。
磬音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二人不敢打扰性音,房内一时只听闻或轻,或重,或急促,或细微的呼吸之声。
性音睁开眼,看着四阿哥苦笑道:“和尚方才窥到一丝真意,心生贪念,失了平常心,损了十年佛功。好在,和尚已确定,贝勒夫人确实无碍,如今却是在修行。”
“修行?”
四阿哥与雅尔哈齐同时惊诧出声。
性音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雅尔哈齐:“夫人根基深厚,不知师从哪位高人?”
雅尔哈齐挠挠脑门儿:“平日我从没见她修行,她每日做得最多的不过是服侍打理我与六个孩子的日常生活起居,大师怎么倒说她会修行?”
四阿哥也道:“她打小养在深闺,便是去京中各处寺院的次数也不多,确是不曾拜谁为师。”又想起当日潭拓寺的事,说了一遍,“她又懒又馋,那性子着实让人束手无策,两个大师便都放弃了。”
性音和尚知道四阿哥素不轻言,但凡说出的,必是确有其事,加之雅尔哈齐这个枕边之人都不知,一时便有些拿不准。
没忍住好奇心,性音又看了仿似沉睡的贝勒夫人一眼,却一时头晕眼花,摔倒在地。
“性音大师!”
四阿哥与雅尔哈齐齐声惊呼,倒在地上的性音脸上一时苦得几乎掉下药碴子来。
“阿弥陀佛,和尚心念妄动,合该遭此一劫。”
雅尔哈齐看着性音的狼狈模样,因为不再心忧妻子的性命,一时打心底泛上一丝笑意,这笑意被四阿哥窥见,狠狠瞪了他一眼。
雅尔哈齐此时已认定妻子无事,心性又恢复了日常的几分模样,促狭地冲四阿哥挤了挤眼:“性音大师方才那一眼,不知又损了几年佛功?”
四阿哥素来是个严肃的人,此时听了雅尔哈齐这般没轻重的话,瞪着雅尔哈齐张口便要训斥,还未开口,却见打地上起身的性音竖起三根手根:“三年。”
四阿哥闭上了嘴,雅尔哈齐则张开了嘴,他只是随口一言呀。
既已诊完,三人转身出了门,至于被血污了的被褥,自有四绿接手替换。
坐在厅里,恢复了机变的雅尔哈齐与四阿哥交换了各自手里的情报,开始从头剖析此次事件的始末,之后又商谈了一番善后事宜,如是过了半个时辰,打替玉儿看诊毕一出门就要了间静室打坐的性音和尚走了进来。
“性音大师可好些了?”
性音和尚脸上却有喜色,听了四阿哥的问候,打了个揖首:“和尚虽损了十几年佛功,却有意外之得,果然,祸福相倚。”回头对雅尔哈齐又道:“贝勒爷不需惊急,贝勒夫人却是康泰无碍的,只待夫人醒来,和尚还要再来拜会。”
送走了四阿哥与性音和尚,雅尔哈齐回房看了看沉睡的妻子,此时恢复了心智的雅尔哈齐看着妻子红润的小脸,轻浅的呼吸,手放在妻子胸前,感受到心脏的震动,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把妻子抱在怀里,那熟悉的清淡香气萦绕鼻间,如此之多证明妻子活着的症状,为何他会看不见?果然,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若是他自己,他反倒不怕,可事涉妻子,他却是被这恐怖吓住了……
静静搂着妻子柔软的身子坐了好一会儿,雅尔哈齐安放好妻子,替她盖好被褥,振奋精神走出卧室,吩咐四绿守好夫人,转身开始安排善后事宜,妻子如今的状况,却须着人禀明岳家,以让他们安心,为免京中众人滋扰,妻子最好还是移到庄子上去才更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