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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澜动

    四十七年八月辛未, 上命侍卫吴什、畅寿、治仪正存柱传谕随从诸大臣曰:近日闻诸阿哥常挞辱诸大臣侍卫,又每寻衅端加苦毒于诸王贝勒等, 诸阿哥现今俱未受封爵,即受封后除伊属下人外, 凡有罪过亦当奏闻,候朕处分,伊等何得恣意妄行捶挞乎……

    弘普听闻传谕内容,不免想起上午所见太子抽平郡王鞭子的事儿,问整装的雅尔哈齐:“阿玛,汗玛法在谕令内说‘欲分威柄’,这是说太子吗?”阿玛上次说汗玛法与太子父子相疑, 今日又这般谕令, 必是汗玛法对太子不满加深了。

    雅尔哈齐轻声道:“儿子,上谕‘诸阿哥’,自然是你汗玛法每个儿子都在圣旨所言内的。儿子,以后, 若你那些个堂叔伯们再敢抽下臣鞭子, 你汗玛法也‘许被挞之人面诘’,若有冤屈,还可至你汗玛法处叩告,呵呵,儿子,以后,你阿玛我也得收敛点儿了, 总不能我这个亲王的儿子,比皇上的儿子还跋扈的。”不过,谁若惹起他的真火,他照样敢下重手,反正,皇帝这圣谕之内只说了皇子,嘿嘿!

    弘普看一眼父亲眼色,低头想了想,明白父亲的意思,皇帝不可能直说太子欲分帝之威柄,且别的阿哥以前也确有鞭打大臣的行为,因此,训示自不会只说太子。再则别的阿哥再如何恣意妄行捶挞臣仆,总不如太子那般影响深切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一国之储君,如果臣下人人皆惧太子而不惧皇帝,则皇帝的权柄就会受到最大威胁。皇帝大权所在,何得分毫假人?

    “阿玛,儿子明白了。”

    雅尔哈齐冲儿子眨眨眼,“知道早上为何太子会鞭打平郡王吗?”

    弘普惊讶道:“我和晖堂兄远远看见,就躲开了,阿玛不曾见,如何知道?”

    雅尔哈齐立起耳朵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方耳语道:“皇上把太子叫去训问,太子与皇上吵起来了,怒吼之声很大,你阿玛我在御帐外值守,自是听到了。太子说平郡王讥讽于他,他是国之太子,怎可让一个郡王压制,若以后人人皆学平郡王,他还有何颜面,怒愤之下,才打了平郡王的。皇上斥责太子,说裕亲王、恭亲王两个亲兄弟,也未敢于大臣侍卫中笞责人,如果平郡王不恭,太子完全可以告到皇上处,皇上自会责罚平郡王,却不该滥行捶楚,荼毒无辜。儿子,这事儿呀,太子有错是肯定的,不过,平郡王也未见完全无辜呀。”

    弘普吸了口气:“阿玛,谁个没事儿讥讽太子呢?平郡王是故意的吗?”

    雅尔哈齐轻声道:“儿子,平郡王这些日子与你十四堂叔走得太近了,不是被挑索,便是他也有异心,总之,儿子,你信太子会无故鞭打一个郡王吗?”

    弘普低头想事儿,雅尔哈齐揉揉儿子头顶,“你自己想吧,只别忘了喝你额娘让带的补神水,补补脑子精神,现在,阿玛要去护卫皇上去啦。”

    弘普点头:“阿玛,你去吧,儿子若无聊了,就去找晖堂兄玩儿。”

    雅尔哈齐点头,“躲着点儿太子,他被皇上骂了,又听了这样的圣谕,必然恼怒,脾气说不准会更不好,你别撞到枪口上,招来一顿责骂。”

    兴许也会担心害怕吧!这般明令,指的便是他,皇太子再如何,总会心悸吧!

    “嗯,儿子知道了。”

    雅尔哈齐领着阿苏出了帐,自去办他的差事,弘普在帐内想了一阵儿,又看了会儿随身带的书,却觉有些没意思,干脆起身去找弘晖。

    弘晖听着这个素来爱看书的堂弟居然说出看书看得没意思的话来,不免意外:“你素日不是有书就够的?居然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奇事。”

    弘普白了弘晖一眼:“你说吧,陪不陪我?”

    弘晖起身笑道:“素日总是我拉着你做这做那,今日难得你寻我一回,总该依着你的。”

    兄弟二人说笑着相偕出了营地散步,走得累了,便找了一处土坡坐下。

    “一会儿看看星星再回去吧。”

    “好,草原上星星倒确似比京城更亮,更近一般。”

    “天幕缀星,何等伟作,不过,额娘说那是一个又一个我们这样的世界,晖堂兄,你说,是真的吗?”

    “可是,邬先生说星相与地上之人相对应,所以,当星命之人逝去,天上必也有星殒落,这却与窝克所说不符,不知他们谁说的正确。”

    弘普难得苦恼道:“星相之说历时久远,自古便有流传,可是,我总觉得额娘说的,也非妄言,真是不知当如何是好。”

    弘晖知道这个堂弟素来爱戴堂婶子,堂婶子说的,他素来不疑,因此笑道:“窝克不是说存疑也可?你且存疑便是。”

    “嗯,不知额娘在京如何,两个小弟弟有没有好好吃奶,有没有吵着额娘睡不好觉。唉,弘吉弘宝比弘芝弘英更难养,此次额娘生的为何不是两个乖乖的小妹妹呢?”

    弘晖点头:“我也想要两个小堂妹,小堂妹肯定更招人疼。”

    弘晖话音未落,却听传来一声轻笑:“弟弟太多不好,是吧?”

    兄弟二人闻声转头,却见皇太子领了人站在不远处,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弘普。

    弘晖弘普赶紧起身行礼:“给太子爷请安。”

    皇太子走近,盯着弘普问:“本太子说得可对?”

    弘普僵了一下,“回太子爷话,我有两个小弟弟了,因此就想要两个小妹妹。”

    皇太子轻笑:“你不是因为弟弟们会抢你的位置,才不喜欢他们吗?”

    弘普想起不久前听得阿玛说的话,加之长久以来所知道的种种事情,知道皇太子这是联想到自己身上了,此时,如何回答,想来都不免让他不满意,一时,背上起了一层轻汗。

    一边的弘晖轻声插话道:“普儿弟弟的两个弟弟很服他管的,普儿弟弟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这些都是侄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们兄友弟恭,情谊真挚,阿玛总说,普儿堂弟和弘芝弘英堂弟间的感情,便如阿玛和太子爷之间一样,挚诚无伪,弘芝弘英堂弟都是好弟弟,很尊敬弘普这个兄长。”

    皇太子回头看着弘晖,又听了他这样的话,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倒是变得平和了许多:“是晖儿呀,晖儿,你也有庶弟的,你担心他们将来长大了与你相争吗?”

    弘晖想了想:“阿玛是个重规矩的,他常年跟在太子爷身边,太子爷想必最是清楚。在阿玛心里,嫡庶,如天堑,纲常,更是阿玛行事的依凭。因此,太子爷说的事儿,弘晖不需担心。”

    皇太子点头:“老四是个死心眼儿,素来很听孤的话,晖儿自也是个好孩子。”

    弘晖笑道:“太子爷今儿也出来看星星?”

    皇太子失笑:“看星星?你们居然在这儿等着天黑看星星?孤是大人了,这都是你们小孩子才会做的事儿,孤这般年纪,怎会做这样的事儿?”回头又问弘普:“晖儿的是庶弟,你家却都是嫡出,你担心吗?”

    弘普因着弘晖打岔,此时心神已是镇定下来,听得皇太子的追问,垂头恭敬道:“正因是一母同胞,弟弟们又素来听话,因此,弘普不担心。”

    皇太子轻声道:“你说弟弟们听话?那是因为现在他们还小。将来他们长大了,心自然也跟着大了,到时,他们哪还会念着你幼年照顾、教导过他们?你越是把他们教得有本事,将来才越会受他们的挚肘之苦,若他们到时想着权势,想着尊荣,必会心生异心。同是一母所生,为何你就生来比他们幸运,为何你就能继承你阿玛的一切,他们却不行,他们越是这般想,就越是心生不平,继而开始怨恨,之后,就会想尽了办法让你犯错,便是你没犯错,也要让人以为你犯错了,从而让你失去父亲的宠爱、信任,让你阿玛不再亲近你,转而开始宠信他们,这样,他们便有了机会袭你阿玛的爵,到时,你又当如何?”

    弘普回道:“弟弟们习武习文,将来长大了,也都是有本事的,若要爵,自可自己挣的,再则,袭爵之事,由皇上亲定,弘普不担心。”

    皇太子逼问:“若到时皇上更喜欢你的弟弟们呢?”

    弘普道:“弘普平日只需禀持长辈教导行事,不行差踏错,于心无愧就行。若皇上更喜欢弟弟们,弘普也不会嫉妒,便是皇上把阿玛的爵赐给弟弟们,弘普也不会有怨言,弘普的额娘已经给了弘普十万银子,弘普有银子,就能买衣买食,不愁渡日的。”

    皇太子听了弘普的回话,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仪态全无,半晌,方止住了笑。

    “有银子?不愁渡日?弘普,你到底还小,还不懂事呀,居然觉得有衣有食便能渡日,呵呵,真是简单纯真呢。嗯,我记得,你是八岁?”

    “是,弘普是四十年所生。”

    皇太子望着远处的营地,沉默半晌,冷笑道:“八岁,八岁,当年,孤八岁的时候也不担心。弘普,孤好心给你个建议,你现在,可以开始担心了,也可以开始谋划了,这样,你将来才不会像孤这般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皇太子说罢,看一眼弘普,这才转身领人走了。

    看着皇太子一行人没入暮色之中,兄弟二人一起吐出一口气来。

    弘晖有些担心地看着弘普:“普儿弟弟,太子爷的话……”

    弘普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以为意:“弟弟们不是那样的人,再则,阿玛额娘也不会让兄弟相争的事儿在我家发生,便是万一弟弟们对爵位感兴趣,那才好呢。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劳心劳力了,就可以想看多少书就看多少书,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再花心力去应酬,弟弟们有能耐了,我就不用总在后面帮他们收拾烂摊子,躲进小楼读《中庸》,不管春夏与秋冬,多美的事儿呀。”

    弘晖摇头:“我真是庸人自扰,你这性子,若会在意这些事儿,才怪了。”

    弘普闪着眼睛道:“不过,太子爷的话倒是给了我启示,我若想要清静,最好把弟弟们教得一个赛一个的能耐,最好,再教得他们对阿玛的爵感兴趣,嘿嘿,这样,你说,我是不是不用花一辈子时间替他们擦屁股?”

    弘晖一下躺倒在坡上:“你们一家子,真是让人咬牙切齿。我现在明白阿玛为什么对着堂叔总那么大气了,我现在,也很恼火。你虽与堂叔行事方法不同,只是这轻藐世俗规则的想法,却差之不远,真让人恼怒,可气,可气!”

    别人都拼了命的抢爵,弘普倒好,不放在心上也便罢了,还视之为烫手山芋,避之唯恐不及,可恨,可恼。袭爵不好吗?有了权利,才能护着自己在意的人不是,若不然,他听了额娘的话这般努力又为的哪般?自找罪受?

    弘晖越想越恼,回身扑在弘普身上就挠,弘普没防备,痒得一挣,两人咕漉漉滚下了坡,慌得侍候的众人赶忙追了下去,却见两人抱成一团滚来滚去,一会你压住我,一会我压住你,却是玩儿起布库来了。

    到底弘普年幼几岁,纠缠了许久不得翻身,最后被弘晖压着再挣不开,往地上一瘫,放弃道:“你赢了。”

    弘晖听着弘普认输,翻身倒在地上,喘着气道:“技巧我不如你,这力气,现在,还是我大,嘿嘿,被我抱住,你就别再想挣开,技巧却无大用。”

    弘普也累得直喘:“我发现,你这力气,长得不少呀,那年你大病时,那力气,哈,跟小猫似的。”

    弘晖恼道:“小猫?胡说,我那时只是病后体虚。”

    弘普取笑道:“可是,那年我们回京后,你和四堂伯四堂伯母来我们府里玩儿,那时,你力气也没我大呢,怎么现在倒超过我了?”

    弘晖嘿嘿笑道:“因为我很努力在吃饭,以后我也要比你力气大才行,若不然,作为兄长,也太没面子了。”

    一个小太监轻声劝道:“主子,地上湿气重,别躺着了,先起来吧。”

    弘普哼道:“佑桑,你真烦,一边儿去,这样躺着舒服,而且,这样看天,倒仿佛我在天幕之上,而天幕在我身下似的,这般奇异,爷不起来。”

    弘晖道,“嗯,你这般说,我也觉得很像,只是,这感觉让人有点儿心惊胆战,你说,若真掉到天幕之上,这天可会像幕布一样承不住重,而随着我们掉落的方向落到什么地方?”

    弘普道:“额娘说,那些没星星的地方,是一片空,若掉在星星上,就脚踏实地了,不须担心。”

    “如同嫦娥奔月一般?”

    “是呀,额娘说月亮离得我们近,所以看着大,别的星太远,看着就小,其实,星星本是和月亮一般大,甚至更大。月亮上有广寒宫,别的星上自也有宫殿,若能去看看,不知多好。”

    “这样说来,其实那些星,是仙人所居之处?”

    “不知道,若是,便好了……”

    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中,天已黑尽了,远处的营地上,也早已灯火通明,更有篝火燃起。一切,显得生动而有意味,让人心暖而望之欲归。

    “星星也看了,可要回去?”

    弘普道:“再看会儿,我发现,这样的感觉真好,你看这天上闪烁的群星,还有那条银河,多漂亮,不知织女与牛郎,是否还隔河相望。我像是飞在星星上面一般,脑子都仿佛有点晕眩了。”

    弘晖撑起上身,挡住了弘普的视线,笑道:“现在还在飞吗?”

    弘普恼道:“一边儿去,别挡在我和星星之间,你一挡,那感觉全没了。”

    弘晖呵呵笑道:“你若飞了,我拿什么给堂叔交差。”

    弘普正要回话,却听一群马蹄踏地之声,地动山摇一般传来,由远及近,飞快接近,越近,声音越大,甚至还有金戈之声,远远听着,又有救驾的喊声传了过来。

    弘普弘晖一个激凌,从地上跳起。

    “怎么啦?怎么是救驾之声?”

    “弘普,别去。”弘晖一把拉住往营地跑去的弘普。

    “别去,你看,那些奔马把营动围住了。”

    果然,一条火龙围着营地奔跑,很快把营地全部围住,再无一处缺口。

    “晖堂兄,是怎么回事?叛乱吗?”

    弘晖紧紧抓住弘普,力气大得弘普觉着手腕生痛。

    “那些人喊的是救驾。”

    “可是,营地里一切太平,哪需他们救驾。”

    弘普智商虽高,却到底只有八岁,事起突然,又这般大事,一时声音里已带上了哭音:“晖堂兄,咱们,咱们该怎么办?”

    弘晖回头看看几个下人,却见众人都惊惧地看着他,一时沉吟道:“若是救驾之人,则误会解开即可,若是叛乱之人……”

    弘普的心一紧,阿玛,汗玛法,他们在营地,营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弘晖咬着牙:“御前那‘个人形盾牌’也在,还有你阿玛,还有许多御前侍卫,还有守卫营地的几千军兵……”

    只是,便是再如何,站在小土坡上的众人,心里仍然惶恐不安、惊惧不宁,那远处营地里杂乱喧哗的人声,轰隆隆踏地的马蹄之声,兵器交击的金戈之声,更是加重了小土坡上众人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