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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沉默。

    雪也无声无息地落着。沾在了她的发梢上。慢慢积在他的帽檐和薄呢军大衣的肩章上。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短也是不短。

    在这个雪光黯淡的街角里忽然这样再次遇到了过去的人,除了沉默,或许大约再也没有更好的和彼此打招呼的方式了。

    几点冰晶落在了她的睫毛上,被骤然升温的皮肤的热气迅速地氤氲着化成了水。于是视线微微模糊了起来。

    她闭了下眼睛,睁开时,看见他已经继续迈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他停在了她的近旁,中间依旧隔着路人般的距离。

    “你回了?”

    他和她打了声招呼。声音是她熟悉的。语气从容而平和。

    他的脸容被帽檐投下的一道弧形阴影遮挡住了,看不大清楚轮廓,但令她留了清瘦的印象,和他父亲的感觉更加像了。

    “是。前几天刚回来的。”

    她略带了点拘谨地朝他点了点头。

    “……一直都很好吧?”

    “还可以……你呢,也好吧?”

    顾长钧顿了下。

    “我也还可以。”

    最后他说道。

    ……

    结束了这段客气的近乎到了干巴巴的久别问候,两人再次同时沉默了下来。

    ……

    从前的偶尔,萧梦鸿也曾想象过,倘若有一天,她和顾长钧再次见面了,那么彼此将会是怎样的心情和态度。

    她设想过种种,譬如两人旧怨未消,譬如两人冷漠以对,又譬如,尖酸刻薄着对方,用自己的角将对方再顶的体无完肤,就如他们从前一遍又一遍地相互施加在对方身上时的那样。

    却唯独没有想到过,会是现在这样,犹如一对生疏分开了的老友的经年重逢。

    他看起来,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和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了。

    也唯有放下,所以才会有现在这样的从容和客气。

    ……

    他依旧沉默着,一直望着她。

    萧梦鸿慢慢松开了衣袖下自己完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紧紧捏在了一起的手。

    她出来时忘了戴手套,十指原本已经冻的发僵了。但现在,手心里却沁出一层热热的汗,变得湿哒哒的,很不舒服。

    她迟疑了下,扭头看了眼自己片刻前来的方向,转过头,对他说道:“那么,我先走了。今天宪儿过生日,你尽快回家吧,免得他等焦急了。”说完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前继续走去。

    顾长钧望着雪光里她显得孤瘦的背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道:“有些晚了。你要去哪里?如果需要,我可以送你一程。”

    萧梦鸿停了停,转头道:“谢谢你,但不用了。我和一位朋友约好的,就在前头不远见面。”

    顾长钧沉默了下来。

    萧梦鸿朝他微微笑了下,转头继续朝前去,身影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雪地里,只剩下了她留的一行足印。

    顾长钧雪地里默立了片刻,忽然转身,迈开大步朝汽车走去。

    ……

    一过街角,感觉不到了来自身后的那道目光注视,萧梦鸿不自觉地就加快了脚步,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雪地里跑了起来,直到气喘的重了,这才慢慢地缓下脚步,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新鲜空气。

    ……

    带着一身寒气的顾长钧进门时,家宴已经过半,但他这个不算及时的赶到还是令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他坐在了在宪儿手边留设的另一个空位上。宪儿轻声唤了他声父亲。

    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接下来的气氛很好,但话题并不在今晚的主角宪儿身上,而是很快地转到了坐在三姐顾云岫边上的叶曼芝。

    顾云岫夸赞叶小姐有爱心,此前一直致力于孤儿院救济和福利事项,事迹还登上过报纸加以报道。

    “长钧,上次我也随叶小姐一道去了孤儿院。你是没见到,那里的孩子,和叶小姐极是亲爱!走的时候,个个全都舍不得她!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叶小姐以后要是自己成了母亲呀,定会是最好的一位母亲,更是孩子的福气!哪里像有的女人,自己生了孩子不养,丢下就一走了之,想到就叫人觉得糟心!”

    宪儿的视线盯着面前一个盘子上的花纹,眼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

    “云岫说的不错,我也这么想的。”顾太太点了点头,有感而发,“去年我在西山的寺里犯了急病那回,要不是曼芝正好也在边上,我还不知道会怎么着了。我是怕了如今外头那些不肯顾家的喊什么新时代口号的女人。日久见人心,早几年我还不知道。现在是知道了。我看曼芝就很好。虽然也出过洋,和那些人却不一样。性情温柔,又懂得体贴孝敬。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家里有些事原本簪缨照看着。现在簪缨不方便,全亏了曼芝热心。晚上宪儿的这个生日宴也是。幸好有曼芝帮忙。长钧,你当谢谢曼芝。”

    顾长钧微微笑了笑:“费心了,叶小姐。”

    叶曼芝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带了羞涩的红晕:“不用。你们没嫌弃我帮倒忙我就放心了。还有伯母和三姐,你们实在过奖了,我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只不过是做了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已。何况,我本来就很喜欢孩子的。尤其宪儿,聪明又懂事,谁见了不会恨不得使劲疼他才好。”

    “这倒是。”顾太太满含疼惜地看着宪儿,又瞥了眼儿子,语气里带了丝略微的不满,“我现在呀,没什么别的求,就是盼着能给我孙子……”

    “妈——”

    一直没说话的顾簪缨看了眼坐自己身旁的宪儿,笑着打断了顾太太,“我前回吃过一次的那个酥盐虾子,晚上怎么就没见上桌?方才一直馋着呢——”

    顾太太忙叫王妈去厨房催。

    顾云岫看了眼她肚子,带了点酸地笑:“二姐,住家里就是好。看妈把你当宝的疼。”

    顾簪缨微笑道:“妈倒巴不得大家都住回来才好呢。不过也就我方便些,且脸皮比你们厚上那么一寸罢了!”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气氛欢乐而融洽。

    ……

    生日宴结束,顾太太叫顾长钧送叶曼芝回去,道:“曼芝家的汽车晚上另有用,司机送了曼芝过来先就走了。你大姐夫和三姐夫喝多了酒,我叫家里司机送你大姐一家先回去了。剩你,代我送送曼芝吧。”

    叶曼芝急忙推辞,被顾太太压下了手,笑道:“你听我的吧!晚上你安排事情费心。长钧送送你也是应该。”

    叶曼芝便不作声了。

    顾长钧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请吧,叶小姐。”

    ……

    深夜十一点钟。

    外头的雪已经变小,渐渐停了下来。楼下的庭院里反射出一片冷冷的雪光。

    夜很清冷。顾长钧还没睡,靠在一扇打开的窗户边抽着烟时,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回头,见门口站了道小小的身影。

    宪儿过来了。看起来仿佛刚从被窝里出来,身上只穿了件外套。脚是光着的,踩在地上。

    顾长钧立刻掐灭烟,转身朝宪儿走了过去,将他抱起来放坐到床上,拉过被子将他的脚包了起来。

    “怎么还没睡?”他问儿子。

    这五年的时间里,他在家停留的日子几乎可以数的出来。和儿子的交流更是有限。

    在宪儿的眼里,他是一位永远忙碌且沉默的父亲。每次他回来,宪儿也不大会主动和他表示近亲。

    顾长钧有时也会感到歉疚,但渐渐还是习惯了。

    像现在这样,宪儿突然自己过来找他,还是第一次。他有些诧异。

    ……

    “怎么了?”顾长钧用温和的语气问儿子。

    宪儿依旧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顾长钧想了下,“是怪我今晚迟到了吗?实在对不起,我……”

    “她是个坏女人吗?”

    宪儿忽然抬头,问道。

    顾长钧一怔。

    “她是吗?”他又强调地重复了一遍。

    顾长钧很快就意识到了儿子口中的“她”是谁。

    “是谁对你这么说的?”

    他望着儿子,语气变得有点严厉了起来。

    宪儿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微微瑟缩了下。

    “祖母和三姑姑……”他低低地道。

    “……可是我不相信。爸爸,她真的是个坏女人吗?”

    顾长钧慢慢吐出一口气,坐到了儿子的身边。

    “她不是个坏女人。”

    他说道。

    宪儿仿佛松了一口气:“那她为什么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顾长钧有些不愿回答儿子这个突然向他抛出的疑问。

    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含含糊糊地道:“她也不是不要你了……只是她和我分开了……”

    顾长钧觉得自己大约是遇到了他这一辈子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为不易回答的一个问题。

    他停了下来。

    宪儿望着自己的父亲,咬着下唇,仿佛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吞吞吐吐地道:“那么……现在还能让她回家……当我的妈妈吗?”

    他问完,便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

    顾长钧看着儿子那张和他母亲肖似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

    儿子的话,不禁让他再一次想起今晚和她偶遇,最后他询问她是否要自己送一程时她的回答。

    所谓和她约好的“朋友”,想必应该就是薛梓安了,那个这些年里始终陪伴在她身侧的男人。

    他只是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一直没有再婚。

    他想了下,终于说道:“爸爸和她已经不能再在一起了。她以后会有自己新的家庭。宪儿,如果你想要一个母亲,爸爸也可以考虑给你找个能照顾你的新妈妈……”

    “爸爸,我回去睡觉了。”

    宪儿忽然说道。

    顾长钧一怔:“你可以和我同睡的……”

    “我回自己的房间。”

    宪儿撩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去,在顾长钧的注视下,像来时那样飞快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顾长钧来到了儿子的卧房。推开门,见他已经躺在了枕上,闭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顾长钧注视了他的睡容片刻,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出去,枕上的宪儿就睁开了眼睛。他开了灯,从床上爬了下去,弯腰从床底拖出了一个包装漂亮的盒子。

    这是二姑姑早上转给他的。说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到现在还没拆开。

    他盯着这个包装漂亮的盒子看了很久。

    ……

    顾家的老门房年纪大了,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这两年耳朵有些背,有时听不大灵光。顾太太却是个念旧的人,并没打发走他,依旧让他做着事。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老门房此刻也进了梦乡。他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发觉大铁门旁的那扇小门被人从里开了一道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灵巧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很快就消失在了雪夜的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