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贞儿偷偷拐到偏殿外面瞧了一眼孤零零立在殿中一身正装的老太太。因为要随着峦城的官眷一同来行宫面圣, 老太太早早的便翻出来多年未成穿戴过的诰命服饰, 炎热的天气里三层外三层的华丽衣裳瞧着尊贵体面,可真正的感觉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全套诰命的头饰将她的颈项压的微微颤抖,额头不断的溢出汗珠。只见老太太偷偷的从袖袋里掏出帕子试了试汗水, 随后快速的将丝帕塞到袖中,勉强着支撑着身子立在偏殿之中。季贞儿看到心中有些不忍, 这偏殿之中并无一个冰盆,甚至连个可以让人歇息的地方都没有, 燥热的天气里老太太只能穿着厚重的衣裳站立着等待宣见。季贞儿心知季太后是在为自己出气, 一国之母想要整治一个臣妻,根本用不上言辞讥讽,只需不轻不重的使上一点点伎俩, 便可让老太太有苦说不出……季贞儿虽感激姑母对她的厚爱, 可心中却有些不安,老太太到底是她的太婆婆, 如今年岁已大,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如何面对丈夫和公婆?!
“娘娘,已经半个时辰了……”回到正殿之后便睁大一双杏眼可怜巴巴的看着季太后。
“不是早就和你说了,无人的时候叫哀家姑母便可。”上首五旬左右的贵妇慢吞吞的开口,伸出右手拍拍身旁的软垫, “别到处乱跑了,来姑母身边儿说说话儿,。”
江寒之虽是商人, 可季贞儿却是安国公府嫡出的姑娘,是正经的宗女。今日的穿着打扮也是极为精致的。一袭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腰间束着的穿珠丝绦上坠着几十颗晶莹的北海珍珠,头上用一根嵌宝金钗绾成一个流云髻,发髻一侧插着一只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华丽中带着飘逸。季太后慈爱的看着缓缓坐到自己身边的小侄女,她只生了皇帝一个儿子,一直将弟弟的两个女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对待,而季贞儿更是在她身边呆过几年,说是她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刚刚准备离京的时候,她本是想给江家增些光彩,去江府住上一日,可派去的内侍刚到峦城便得知季家二姑娘被婆婆气的躲到了庄子上。那内侍不愿季贞儿为难,只细细的打探了原委便回宫跟她复命。季太后知道自家侄女时候有主意的,也不愿意破坏她的计划,只静观其变。果然,出巡之事一传到峦城,那江老太太便慌了手脚,匆忙将贞儿接回家中。
季太后冷哼一声,她的娘家人是那样好欺负的?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直到昨日傍晚才到峦城,因天色已晚便将接见官眷的时间排在了今日。按理来说,江老太太曾是一品夫人,又和她沾着亲,便是先见见也是可以的。可季太后却硬是没给她这个脸面,只让她随着其他的官眷一同行了礼。
在峦城,有资格来行宫给娘娘们请安的官眷不多。季太后一时兴起,便命皇后自去和母亲妹妹说话,自己将几位官夫人通通留下陪她解闷儿。季太后和几位夫人们相谈甚欢,老太太试图插上几句话,却发现太后压根儿不理她,被冷落几次之后也不好再开口,只孤零零的垂首坐在下首第一位。其他的夫人知道太后娘娘这是再为侄女出气,也不敢多言,只一个劲儿的奉承上位,可那眼光却时不时的扫向江老太太,这目光让老太太坐立难安,又羞又愧,一张脸涨的通红,只盼着太后娘娘快快厌烦放她们离去。
若是往常,太后便是精神再好,也绝不会长时间和命妇们谈笑的,可这次却偏偏不同,季太后笑意盈盈的听着众夫人的奉承,让老太太这种尴尬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午膳时分。
老太太等人正要告退,便听宫娥说太后赐饭,命他们几位官眷留在行宫用饭,随后再去给皇后和安国公夫人也说说此地的风土人情儿,让她们也跟着热闹热闹。
这可是天大的恩赏,几位夫人皆是眉开眼笑的谢了恩,只有老太太心中发苦。曾经她也是进宫请过安的,别说赐饭,没有旨意久留都是不可的,更别说用过饭后还去见皇后的,这分明不合常理。
老太太心知有些反常,可却不敢吱声,只能跟着宫娥用了饭,山珍海味虽美,老太太吃起来却只觉苦涩。饭毕之后老太太便随着那些官夫人一同去皇后娘娘所居的宫殿,峦城的行宫并不大,走了不到半刻便到了皇后的居所。这侧殿凉爽宜人,诸多夫人们刚刚落座,宫娥便奉上好茶。
皇后娘娘倒是并未像太后那样刻意冷落于她,只是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却让老太太后背发凉,不得已只能将目光调向坐在自己上首的安国公夫人。
“老太太一向身体可好?”见江老太太看向自己,安国公夫人陈氏微微一笑。
老太太看着笑容温雅又热情的亲家,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老身一切都好,多谢县主记挂。”
“我们两家有亲,按理我是老太太的晚辈,您直呼我的名字便是了。”陈氏说道。
“县主抬爱,可老身不敢违了规矩。”陈氏出身安平郡王府,当年以县主的身份嫁与安国公为妻,便是皇帝见了也要尊称一声舅母,其他的官眷皆是尊称她为夫人或是县主,她周氏如今不过一介普通妇人,哪敢自持身份唤她的名字。
陈氏也不勉强,只淡淡笑道,“贞儿自小被我娇宠,性子难免有些倔强,多亏了老太太肯担待她。”
老太太神色一僵,扯了一个笑容说道,“县主多虑了,贞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深得我和她婆婆的喜爱。”
“如此我便放心了,她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您只管教她。”陈氏笑眯眯的看着老太太,眼中滑过一抹深意,教导可以,至于训斥就不必了。
老太太张了张嘴,正要答话,便听内侍进来,说季太后突然想起一事想要吩咐江老夫人。老太太只得忐忑的起身随着内侍出了皇后寝宫。
“娘娘吩咐,老太君乃是亲眷,便多留一会儿,待会儿太后娘娘要亲自和您话话家常。”阴柔的声音上老太太莫名的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神情不定的跟着内侍去了一处偏殿,此殿比起刚刚面见太后时所呆的正殿要小上几分,屋内有些闷热,好在西侧的一排窗子是敞开的,让老太太舒服不少。那内侍将她引入之后只说太后饭后要小憩一阵儿,待会儿便召见老太君,之后也没给江老太□□置一个位置便径直离开。
老太太一双老眼在殿内扫视一周,除了上首的一个宽敞的软椅之外,殿内再无其他能够歇息的地方。老太太眼巴巴的看着正前方的椅子,上面明黄的坐垫提醒着她,那不是她能碰的。无奈之下,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孤零零的立在殿中央,只盼着太后速速召见。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姑母……”季贞儿将头微微靠向太后,撒娇的说道,“贞儿知道您是为我出气,可侄女将来毕竟还要在江家生存……”
“哀家有做什么吗?不过就是让她稍稍等上那么一会儿,难不成这边是刁难了?”太后冷哼一声,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那这周氏也未免太过娇气!”
“姑母最是慈祥了,这哪里算是惩罚?只不过老太太年岁已大,又一直养尊处优,身子骨难免不够健壮。”季贞儿微微晃了晃太后的胳膊,“侄女早上出门时已经应了夫君,要将老太太健健康康的带回去……”
“你呀,就是心肠太软。“太后微微一叹,“罢了,便让周氏进来吧,哀家与她说两句话。”
老太太的双脚已经站的有些发麻,得到宣召后便颤颤悠悠的跟着内侍拐进了正殿,只见太后娘娘威严的坐在上首,身旁挨着的正是她那孙媳妇。见她进来,季贞儿刚要起身,便被太后一双手按住。
老太太见了太后的动作,虽然恭恭敬敬的跪下请安,可心里却又羞又气。她身为太婆婆跪在地上,可孙媳妇却端坐在上方,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老太太磕了头,却没听见叫起的声音,心中暗道不好,只怕季太后是要拿她给娘家侄女出气呢。老太太眼珠飞快的转了转,她身为太婆婆教训孙媳妇几句谁也说不了什么,太后便是贵为一国之母也不能管不到他们江家的内务,更何况她又没错,太后若是不管不顾的罚了她,影响她自己的威严不说,便是季氏的名声也要受到影响。想到这,老太太的身板儿渐渐挺直了……
“贞儿扶你们老太太起来吧。”良久之后,季太后缓缓说道。季贞儿急忙起身下去将老太太扶起,正要立到一旁站着,却见太后冲她招手,只得又行了过去。
“娘娘有何吩咐?”
“你仍坐在哀家身边儿吧。”太后淡淡的说道。
季贞儿犹豫的看了看老太太,只见她立在下方正偷偷的瞪着她,眼冒火光。不由得有些无奈,这个老太太,便是生气,也该选个地方吧?她以为她这番神态别人看不见?
“你是安国公和寿安县主的嫡女,若是按照规矩,是可以请封为乡君的。可惜当年永善乡君协同夫家犯上作乱,世祖皇帝一气之下下诏再不许国公为女儿请封,如今想来,倒是委屈了你们这几个国公所出的好女儿。”季太后慢吞吞的说道,一双眼睛似有若无的扫过江老太太。
老太太背脊一凉,这个缘故她也是知道的。那永善乡君本是敬国公之女,是世祖贵妃的娘家侄女,因生母早逝便时常被贵妃接入宫中小住,当年极为受宠,后来嫁给了平西将军,借着自己乡君的身份为平西将军谋反一事出了许多力气。事败之后世祖皇帝大怒,不仅贬了敬国公的爵位,还下诏从此往后没有皇室特旨,国公之女不再享有乡君的品级。太后今日提起这事儿做什么?那是世祖皇帝下的旨意,难不成她还能改了不成?便是她想下旨封季氏为乡君,也要有个理由不是?
老太太在心里暗暗冷笑,可太后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心里越加憋屈。
“当年你出嫁时哀家和皇帝本也是有心给你封个品级的,可你父亲那个老顽固却不肯。非要说什么江大人已经致仕,如今的江家不过一介布衣,有什么资格迎娶有品级的宗室贵女?若是你以乡君的名号出嫁,怕江家无法以平常心对待你,此事这才不了了之。为了江家,你可是受了大委屈了,哀家只愿你那婆家都是有良心的……”说罢便冷冷的看着江老太太。
老太太听了这番话,脸上越发不好看,抖着手跪倒在地,“娘娘放心,能讨到贞儿这样的好媳妇,是我们江家的福气,臣妾全家定会善待于她。”
“这善待,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季太后淡淡笑道,“只愿你能记在心里。话,哀家也不多说了,跪安吧。”
老太太重重的叩了一个头,颤巍巍的出了大殿。看着老太太的背影,季太后轻轻叹了一声,拉着季贞儿的手,说道,“你婆家这个老太太虽然刁蛮,可她行事不知掩饰,心中并没有几分算计,倒也是个好拿捏的。”
“姑母放心,贞儿心里有主意的。”
“哀家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姑娘,可这夫妻相处的再好,若是没有个一儿半女,长久了也会产生隔阂。”季太后探究的看着侄女,“你的身子哀家和你母亲当年都是特意请太医为你调理过的,按理应当不会有问题,如今哀家倒是要问问,为何你们夫妻至今没个孩子?”
季贞儿身子一僵,有些苦涩的笑笑,“……姑母,不是贞儿不说,而是我也不太清楚……”
季太后皱眉,问道,“可是那江寒之身子不妥?和他当年落马可有关系?”
季贞儿摇摇头,“当年他坠马摔坏了腿和手,当年定亲之时本以为他定是要跛了的,可不想却并没那样严重,现如今只是右手有些不甚灵便,其他的一切都很正常。”
季太后仔细观察了侄女的神色,见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便说道,“哀家和皇帝此次出来随身带了御医,待晚间我命他去给你们夫妻诊脉。”
“多些姑母挂怀,只是……”季贞儿咬咬下唇,“只是侄女不忍逼他……”
季太后深深看了季贞儿一眼,叹道,“你呀,就是心思太重了……罢了,我也不勉强你,只是这子嗣关系重大,哀家最多再给你一年的时间,若是一年后你们还没消息,就别怪哀家派人来给你们详细查看了!”
季贞儿听后怔了一会儿,随后微微一笑,“姑母,您对侄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