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太爷心中, 自家那个老妻虽然行事张扬跋扈, 喜欢和儿媳妇争争权,爱在孙媳妇面前摆摆当家老祖宗的谱儿,可到底从没做过有损家族声誉的事情, 在大是大非上面还是很有分寸的,加上对自己这个丈夫的话简直到了盲从的地步, 让老太爷很是很是得意,否则他也不会护了她四十年。
现如今江老太爷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自家那位老太太居然会蠢到想去损坏孙媳妇的名声。因此, 不知事情始末的老太爷正在算计自己老妻这个不慈的名头到如今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如何才能彻底堵住那些人的嘴,另一方面又纠结于如何惩治江寒之那个不孝孙子。
而与此同时, 知府老爷却决定再卖老太爷一次人情。江老太爷虽说是从尚书任上退下来的, 可实际上,没有家族背景又性格刚直死板的他, 在朝中的结交的那些人大多都是人走茶凉的面子情儿, 若不是后来他们家迎娶了安国公家的姑娘,只怕江老太爷在京都重臣眼中还不如宰相家的大管家让人看重。现如今江老夫人将孙媳妇季氏得罪了,他刚刚得知的这消息想必江家还无人知晓,否则老太太也不会这样胆大包天,于是便悄悄的将皇帝出巡的事情说了出来。
“如今圣旨已下, 圣驾即将出京,最多五日便可到达峦城。这次出巡圣上想要体察民情,因此并未大肆声张……”知府顿了顿, 又道,“您老朝中有人,下官想着这件事定是瞒不了您的,如今不过白说一句。”
老太爷脸一红,突然想到那季氏胆敢这样嚣张出府,说不定就是知道了圣上出巡之事……其实峦城离京都并不远,只不过皇帝出巡走走停停,因此耽误一些时间罢了。如此算来,惩治孙子虽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尽快将季氏接回家中,否则他们江家只怕不好交待。
老太爷心不在焉的跟知府应付了两句,便起身告辞,急冲冲的回了家。先是派人问了几句府中留言之事,得知儿媳刘氏处理的极为妥当,便略略放下心,迈步去了上房。刚进屋子便见到老太太拿着几张红帖子坐在榻上仔细端详。
老太爷见了大怒,上前便将帖子撕了个粉碎。
“你还有心鼓捣这些个!”老太爷怒喝。
老太太一惊,抬头见老太爷一脸努力,心中忐忑不安,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哪个不懂事的惹您生气?”
“……这是什么?”老太爷盯着地上的碎片,“我怎么听说你要给寒之娶二房?”
老太太仔细瞧着老太爷的神色,吞吞吐吐的应道,“……那季氏太没规矩……妾身想着找个人来治治她的脾气……家里的丫头没几个出挑的,因此妾身便想着从外面聘……聘一个回来……”
“你糊涂!”老太爷气的摔了桌上的茶杯。
老太太吓的一抖,“这……夫……夫君不是……不是也同意的么?”
“我不过让你给寒之挑个好生养的侍妾,什么时候让你给他娶二房了?你知不知道如今这件事情全城都传遍了,你要我怎么对季家交待?!”
老太太咬了咬嘴唇,倔强道,“如今媒人都找好了,我也相中了几个姑娘,左右大家都知道了,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弄进门生米做成熟饭,那季家便是不快又能怎样?季氏已经嫁给了寒之,我不信季家还能不要名声不要脸面的把自家姑娘领回去!”
“……你这样不管不顾,难不成连自己的名声也不要了吗?”老太爷纳闷,便是了老太太昨日还不知道自己的臭名已经在府中传开,今日刘氏也该向她回禀了呀?
其实,刘氏倒是真来了。可惜,老太太一心想在今日将江寒之的二房人选定下来,觉得刘氏那个人心中向着儿媳,虽说未必敢阻挠于她,可老人家却不愿意听她磨叨,因此不但没让她伺候早膳,便是事后她立在上房门外说有要事回禀,都没能见上老太太一面。
而那赵妈妈,那日从孙婆婆那里出来后又走访了两个媒人,自觉已经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只等着流言传出后好向老太太讨赏,因此这两日到也没再出府。而那府中听到风声的下人,个个胆战心惊,别说不敢去触霉头,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唯一了解详情的刘氏,在昨日请见老太爷和老太太未果后,只能打发了贴身的下人将流言压下,又命心腹快马加鞭的去邻城将丈夫和长子招回来。
事后,刘氏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件事情跟自己那个次子脱不了关系,因此大清早请见被老太太拒见后便将江寒之叫到自己的院子,挥手撵了丫头们出去,想要单独问问儿子事情经过。
“这件事母亲就别管了,儿子自会处理妥当。”江寒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说道。
“我怎么能不管?”刘氏蹙眉,埋怨道,“你自小稳重懂事,本是最让我放心的一个,怎么如今做起事情来竟这样不管不顾。”
江寒之撇嘴冷笑,想到那日听到的一番话,心中的火气就快压抑不住,“……是老太太欺人太甚。”
刘氏轻叹,“老太太年纪大了,说句不敬的话,她糊涂了,可咱们不能也跟着犯错是不是?”
“……”
“你这样鲁莽,难道就没想到过如何了结?”刘氏一脸忧愁的微微闭上眼睛,“连为娘一个妇道人家都能想到此事和你有关,你觉得能瞒得过老太爷?”
“儿子也没想瞒着他老人家。”江寒之冷哼。
“你……你就不怕老太爷用家规罚你?”刘氏恨声说道,这个儿子怎么突然这样固执了,刘氏虽然心中有气,可究竟不舍得儿子受罚,于是说道,“这两日你先出去躲躲,我已经派人喊了你父亲和哥哥回来,倒时就算老太爷罚你,你爹他们也能帮着拦上一拦。”
看着母亲担忧的神色,江寒之心中泛起一丝暖意,狡猾一笑,“娘,你放心,孩儿这样做不过是反击,老太爷便是知道了也无妨,他若是想治儿子,老太太那个罪魁祸首也不应当放过,否则便失了公道……更可况,如今在他老人家心中,只怕还有更重要的。”
刘氏听了疑惑,忍不住继续追问。
江寒之想了想,便将老太太吩咐赵妈妈做的事情和皇帝出巡一事告诉了母亲。
刘氏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咱们家的老太太莫不是疯了吧?!这样的事情也做的出来!”
江寒之也摇头苦笑,“按理说,儿子作为晚辈不该指责老太太的不是,只是,她这番作为也未免太过了。便是心里再气,也不该拿孙媳妇和家族的名声开玩笑呀。”
“过去老太太也霸道,可到底还是有些分寸的,怎么如今年岁大了,反倒越来越没个体统了?”刘氏越想越奇怪,老太太当年好歹也是个诰命夫人,跟着老太爷在京都做官的时候想必也是时常和各位命妇打交道的,俺老太太的说法,先帝在世的时候,每逢年节她身为一品夫人还要进宫给皇后和各宫娘娘请安的,怎么如今回了峦城却是这番样子?前些年倒还好些,可最近二年脾气越发暴烈,自打秀云进门之后更是不加掩饰……
刘氏不解老太太现如今这番做法,可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江寒之细细想想,却略有所悟。
自家母亲常年呆在峦城,想必并不清楚老太太当年在京都的境况。老太太虽是嫡女,可却是继室夫人养大的,那继室乃是徽城王家的庶女,为了怕人家说她虐待嫡妻生的女儿,因此事事纵容。虽寻了个懂礼仪晓规矩的老妈妈教导继女,可犯了错却不敢狠罚,因此,老太太的许多规矩,都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至于自己怎样,她却从来没想过。
至于后来嫁了孤身在京都闯荡的江老太爷,进门就是当家主母,上没婆婆管教,下没小妾烦心,虽然银钱紧张,可日子过得却也舒坦。那时江老太爷不过是个小官儿,虽然时常应酬,可她们妇道人家的交往却是有限的。而等到老太爷事业有些发展之时,老太太却领着儿子在峦城做起了生意,因为不放心儿子儿媳单独住在老家,时常峦城京都的两头跑,也没时间帮着老太爷搞些夫人外交,这也是老太爷在京都闯荡多年却一直没有扎下根基的缘故之一。
当年江老太爷虽然身在京都,可却一直惦记着有朝一日落叶归根,在他心中,峦城才是自己的家。而老太太的想法更是有趣,她虽是京都本地人,老太爷也位列从一品,可京都地界大,地儿大的地方官儿也多,皇亲国戚有的是,她一个一品夫人虽然看起来光彩,可因为江家不是京都大族,没有根基,因此也不像那些出身高门的夫人们得意又光鲜。加上她不会行事,那些诰命们并不爱和她交往,因此比起京都来,老太太反倒更喜欢峦城,在峦城,她可是真真正正的名门贵夫人!
后来儿子娶了媳妇,她也过了一把老太太的瘾,唯一遗憾的就是,刘氏跟着儿子住在峦城,她不能时时刻刻让儿子给她站规矩。外加刘氏的出身也让她有些顾忌,老太太也不敢太过刁难。
刘氏是徽城刘家的姑娘,按说刘家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大户,老太太不应忌讳,可偏偏周刘两家却有些亲戚关系。那刘家现如今的当家夫人,刘氏的大嫂王氏,好巧不巧的却是老太太继母嫡亲的侄孙女,当年刘家这门亲事便是老太太继母帮着牵的线儿,周家老祖宗在世的时候,她虽有心给儿媳妇一个下马威,可到底不敢太让刘氏难堪,周家的几个兄弟,可都是她继母所生,这女人,没有娘家支撑可不行。至于如今,老太太更多的却是看在刘氏为她生了三个孙子的份儿上,加上儿媳妇也一把年纪了,老太太自然要给她几分体面。
至于别人,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熬呀熬,终于熬到了江家老祖宗的地位,在峦城,便是知府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老夫人,她活了一把年纪,这样的身份地位,却要她事事给孙媳妇留脸面,这不是为难她嘛!
要说江家,韩淑卿那才是长房长媳。韩家是平城大户,韩氏又是嫡长女,入门便跟着刘氏学习管家,可即便如此,对于她这个老祖宗,还不是恭敬有加?那样忙碌的一个人,每次请安却从未迟过一回,后来还是她看了不忍,这才发话让她不必伺候早膳,当时韩氏可是感恩戴德的将她好一通奉承,可到了季氏呢?
其实,季氏入门之前,老太太是极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出身高门的孙媳妇,可后来却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因为季氏的下嫁,全家人都高看她一眼,老太爷早早的发了话,不用季氏站规矩,也不让季氏伺候自己,这不像娶了个孙媳妇,倒像是迎来了一个祖宗……偏偏她还没法子管……几次想要找茬,都因为各种原因中途被拦截,这怒火便一直憋到现在。
最后到了李氏,那简直就是没一样让她看得上!就这门第,就这模样,哪一点配得上她的宝贝孙子?老太太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她!可偏偏,她的权威还只能在李氏身上找到。李秀云可是整个江家,她唯一能够毫无顾忌去整治的女人!在李氏身上,她不仅可以体会到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感觉,也可以找到自己当家主母的权威……
于是,李秀云的出嫁,让老太太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心情很矛盾,加上后来见到李氏逆来顺受,心里更是得意,觉得当家主母就该有这样的威势……因此,决定也扳一扳季贞儿的脾气!
加上老太太年岁大了,不似年轻时思虑多,行事还会顾及一二。这二年老人家倒是变得越发暴烈,对待晚辈也不像年轻时那样宽容。若是她愿意仔细思量一番,或许许多事情都是可以避免的,可偏偏她老了,加上这些年过的舒心,只一心认为如今已经到了无所顾忌的年岁,行事之时根本不愿意再去思量后果,这才有了如今这一出儿接着一出儿的闹剧。
“老太太的今日,完全是老太爷的纵容。”江寒之轻叹,或许就是因为,老太太坚信,便是做错了也会有人替她善后,所以她才敢这样无所顾忌。
江寒之微微合上眼睛,这样的女人,更适合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而不是一个大家族的掌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