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采薇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明知故问。
谢十八带路,袁来和谢采薇跟在他身后出了院子沿着青石板路向那只堂前燕所在的方向行走。
几个人都不是喜欢废话的人,所以一路上很安静,只不过随着距离那只堂前燕越来越近,谢家兄妹脸色毫无变化,袁来却神态不停变换。
在他的感觉中每向前走一步,脑海中便更加清明一分,明明空气中毫无阻碍但是他却恍惚间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虚幻的汪洋之中,汪洋一片温暖其中暗藏潜流,这是水的汪洋也是风的汪洋,随着接近他感觉浑身疲惫渐渐消除,本来由秦淮河水入体的寒气悄然消失不见。
越行走,越舒适,不是身体的舒适而是头脑的舒适,这种感觉让他眼神中闪过片刻的迷醉。
“每个第一次接近堂前燕的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感触,有的人会感觉如沐春风,有的人会感觉如置身温泉,有人会感觉寒冬料峭,有人也会觉察到肃杀之意……你感觉到了什么?”谢十八忽然问道。
袁来从迷醉中醒来,道:“我感觉到了汪洋。”
“汪洋?”谢十八扭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
“就是汪洋,很宽广很湿润很令人清醒,也很让人……心中宁静。”袁来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谢十八和谢采薇同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少女便道:“如果你感觉到的是汪洋这般宽广的景色的话,那说明你和堂前燕很亲近,它对你有好感。”
谢十八脸色有些不好,对少女道:“未必是什么亲近,他说什么你就信?书读到哪里去了?”
袁来心里苦笑一声,这姓谢的还真是个不屑于伪装虚伪的家伙,从始至终都对他没有过什么好脸色。只是他听了少女的话后不禁远望那只石燕,心中也的确察觉到了一丝亲近之感,只是这感觉似乎被一层纱阻隔着,显得不够清晰。
“在这里读书效果肯定比其他地方好很多。”袁来说道。
谢采薇点点头,道:“人一旦身在堂前燕的周围心就会很宁静,精神也会更容易集中,背书倒是更容易一些。”
袁来心道这或许就是乌衣巷两个家族历代子嗣都学问精深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谢十八没有说话,似乎不想要谈论这个问题。
在距离堂前燕所在的独院不远处,三人拐了个方向。
很快,三人来到了一个大院子中,这是谢家的主府,面积广大,府前有青白石狮,门楣上有匾额,有谢家仆人领路穿行过府,府中四通八达,都说古时候高门大院深重,袁来这一次算是领教了,只是本来以为谢家族长会在什么厅房中,却不想仆人讲此时族长正在花园中。
“父亲是当朝中书令,正二品官职,平日里事务繁忙,在家里不喜欢坐正堂,倒是更喜欢在花园里吹风。”谢十八没有丝毫意外,反而觉得十分正常。
“见到父亲的时候不要多话。”谢十八这句话是给袁来听的,袁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转进花园,走过树影,便看到了一个小亭,亭下有石桌一只,石凳四只,再者便还有一个人,也就是谢家家主,谢采薇的父亲谢灵运。
谢十八当先走近,躬身行了一礼道:“父亲,小妹过来了。”
亭中谢灵运似乎正在闭目沉思,听到这话点了点头,道:“恩。”
转过头来,他便看到了站在亭外的少女和……少年。
谢灵运是个容貌很好的中年人,看得出来他年轻时候必然是个美貌男子,此时人到中年更添几分威严气韵,只是眉眼间不免有些经久疲惫的皱纹,虽有皱纹虽然年纪已大依旧有读书人的一种气度在身,尽管多年宦海沉浮依旧未能泯灭。
谢灵运目光扫过谢采薇,然后停在了袁来的身上。
“你是……”
谢十八急忙道:“父亲,这也是这一次的北宗考生,小妹寻到的同伴。”
“哦。”谢灵运微微点头,脸上不露丝毫变化,眼神也只是再如蜻蜓点水地在袁来脸上一点,便不再看他。
谢采薇上前几步,低头道:“爹爹。”
“恩,”谢灵运点了点头,嘴唇露出一道细微的笑容,他淡淡道:“前日我给你的那本《乐记》可看完了?”
谢采薇点点头道:“看完了。”
“可记住了?”
“记住了。”
谢灵运开口道:“何谓凡音?”
谢采薇微微一怔,不假思索便道:“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音与国何干?”
“使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
……
谢灵运问,谢采薇答,一应一答,速度越来越快,其内容皆是那本所谓的《乐记》之中的,谢灵运所问毫无规律可言,而谢采薇除却开头的微微一怔后便再无任何磕绊,每一题皆是瞬间便背诵出那本书的内容,声音流畅平稳,竟然有如清泉激荡。
袁来站在一边赞叹莫名,这种记忆力他不得不羡慕,由此他才第一次知晓了这少女的厉害,并且也终于明白了在小楼里谢采薇对于为何不用索引的回答,都记得住,干嘛还要用那种东西呢?
记下千本书万只句,这在这个肌肤雪白头发乌黑,眼神平静的女孩儿眼里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终于,这场父女之间的学问考教结束了,亭中依旧安静,有黄雀从上空飞过,翅膀呼扇有微风,微风极小吹动采薇的睫毛,她眼神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袁来不知道的是类似的考教从谢采薇识字开始到如今就从未断绝过,考试这种东西对于少女而言就是生活里的一部分,就如同吃饭饮水一般平常,所以她开始没有紧张,结束后没有庆幸。
谢灵运满意地点点头,笑道:“不错。”
就这样也只是不错而已?袁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知道从谢灵运的嘴里说出不错这两个字来本身就是一件极荣耀极困难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终于说起了正事:“北宗快开考了。”
“是,快开考了。”
“那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
谢灵运递了个眼神过去,他在询问,或者说是求证。
少女低下了头,声音低沉而又固执地道:“我还是要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