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麦高包禄路,黄公馆。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个点,正是法租界华人总探长黄金荣,泡上一壶好茶,晃晃悠悠的出弄堂之后,去共舞台听戏的时间点。
倒不是他戏瘾太大,不可一日无戏。
听戏不过是一个由头,关键还在唱戏的人身上。
自从去年,女戏子露兰春闯荡上海滩,俊俏的扮相,堪比武生的身手,凭借《洪洋洞》、《九更天》等戏,在上海滩闯出名头之后,黄金荣就被这个反串女演员,在京剧中成为坤角的戏子迷得神魂颠倒,甚至生出要和结发妻子离婚的念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不过是一个离婚而已,这年头离婚是少,可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黄金荣是珍爱小老婆,不愿意让后来人难做,才要铁了心去离婚。
可知道黄家那点发家史的都明白,黄金荣想要离婚真不简单。
因为他是赘婿,就是上门女婿。
住的房子是老婆的,按照习俗,上门的女婿在结婚的时候,是按照出嫁办理的,以后都要仰仗岳父家生活。
黄金荣就是上门女婿,这‘钧培里’的住处,其实就是他妻子林桂生的产业,他要是离婚,不但家产都得不到,还要被扫地出门。对于黄金荣来说,不仅仅是扒一层皮,连骨头都要被拆了个七零八落。
不过林桂生还以为丈夫是脑袋一热,并没有答应离婚,反而搬出去找了一个好地方住。
黄金荣,这才在‘钧培里’这样住了下来。
只不过这一住不要紧,一直到他死,都没有搬出这座房子,只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可见,黄金荣对露兰春的心迹,显然是真爱。
可让他郁闷的是,他这里已经是火上房。流氓上炕了,接下来就是动刀动枪的节奏了。可露兰春那边,还是没啥动静。既不答应和他好,也没有要一拍两散的架势。还是好好的每天在共舞台上台唱戏。对他不冷不热的,这让黄金荣的心里火烧火燎似的。
可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他也羞于问出口,毕竟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看上一个十八九岁的戏子。在这个时代倒是平常的很。可问题是,还生出毛头小子一样的山盟海誓的情愫来,他也张不开这嘴啊!
再说了,他手下都是些什么人?
巡捕房都是他的徒弟,其实也就是在巡捕房占据一个位置,在街面上还是有其他生意的。不少还是做‘鸡头’皮肉生意的幕后老板,这帮人要是给他出主意,肯定是让人绑了来,细细白,然后就是生米煮成熟饭。这种事情。男人肯定不吃亏。而女人万一觉得自己吃亏了,又对付不了黄金荣这样的大人物,最后只能屈尊当小的。
用马祥生的话来说:“这纯粹是贱人,矫情。欠收拾。”
不过这话他也是在私下里说说,要是让黄金荣听到了,还不大嘴巴子抽他丫的?
不过黄金荣虽然苦于心中的情感无法找到一个聪明人,能够吐露一二,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机会来了,当他接到王学谦的电话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来。王学谦是留洋的知识分子,这方面懂得肯定比他多。关键黄金荣不缺女人,这辈子阅女无数,可要说爱情?没办法。52岁的老头子,属于老树发新春头一遭,他一点方向感都没有了。
于是乎,在这天的大早晨,黄公馆里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景象。
黄金荣有事没事就去门口溜达一圈,眺望马路哑子上的汽车。可大清早的,哪里有汽车开过。即便有汽车,也是呼啸而过,都不带减速的。
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等待。
反而黄金荣像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手下纳闷了, 没听说今天‘露老板’来公馆吃饭啊!
露老板,也是对剧团名角的一种称呼,是支撑一场大戏的主角。周围的人都是靠着她来吃饭的。其实黄金荣的手下,在上海滩的地位都不低,还不至于需要巴结一个角的地步,但露兰春就两样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位说不准将来就要成为黄夫人,要当心的,千万不能马虎。不然真要在老爷子面前吹枕头风,就是再亲近的手下,都受不了。
“振忠,去门口看看,王先生来了没有?”
骆振忠一脸的无奈,就这功夫,他去大门口来回跑了七八回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老板,您今天不去戏院了吗?要不我们打电话去和王先生哪里商量一下,让他把会面放在共舞台您看行吗?”
“一边去。”黄金荣没好气的骂道:“不开眼的东西,要是在西园里说话方便,我还用这么等着吗?”
“可是露老板的戏都快开场了,小的们不是怕您等的着急吗?” 骆振忠提醒道。
“不看了,不看了,烦着呢?”
黄金荣也是头都大了,一方面,露兰春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她不做小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不是逼着他离婚吗?
可另外一方面,林桂生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想要离婚真不容易。
而且,林桂生还避着他,就是不谈离婚的事。
这当口,被骆振忠说起露兰春,黄金荣的脸上会有好脸色吗?
这里黄金荣等的心急如焚,而另外一边,蒋志清登上了王学谦的汽车,看着车厢里豪华的装饰,汽车开动,轮胎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的沙沙声,让他简直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又不是还能味道一些淡淡的汽油味,他都无法想象,能够坐着这样的汽车出门,是一件多体面,多惬意的事啊!
他并不是头一遭坐汽车,但不得不说,他是头一遭坐车这么紧张的。他以前坐的汽车,要么是那种像福特T型车,还有军队里用的小卡车,座椅硬的跟木板似的。稍微开的快一点,人就像是被按在案板上,用刀面拍打的活鱼一样,加上汽车内部的汽油味还特别大。那种难受劲,简直和受罪没有两样。
可即便是这样的汽车,他乘坐的经历也是有限的很。
毕竟军队中的汽车,即便是卡车都是稀罕物。
“中正,你放心。只要黄老板给你说话,在上海滩就不会有人还会为难你。”
蒋志清勉强笑道:“让子高费心了。”心里却犯嘀咕了,他能说自己是因为屁股地下的汽车坐垫和高级沙发似的,太高级了,才紧张的吗?
其实王学谦给他说话,蒋志清完全不担心自己在上海的人身安全了。
既然蒋志清不想说,王学谦也没有再多问,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解决了债务问题,蒋志清该何去何从?
“中正。今后有没有打算吗?”王学谦像是有话没话的随口一问,算是排解路途上沉默的尴尬吧?
蒋志清一愣,他哪里有打算?
在广州的时候,眼看一个个和他差不多的,比他还不如的人,都相继收到重用。可他一个人,还是两眼一抹黑,看不到任何希望。这和他略显孤僻的性格有关,当然也有人觉得他能力一般,关键是没有人帮他说话。
想着再去广州。有些‘热脸贴冷屁股’的嫌疑,这才想到也许该回家住一段时间吧?
“哎……”蒋志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幽怨道:“原本想着能在上海做个富家翁,可是没想到天遭横祸。想来想去也没地方去,先回家住一阵再说吧?”
蒋志清说这话,实是无奈之举。他倒是希望王学谦出面举荐他一二,但是王学谦却已经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了,他再提出过分的要求,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这才说回家看看。其实真要让他回家,估计他也没有这个脸。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的回去。
亲戚朋友还不笑话他,他母亲一个寡妇人家,苦苦支撑这个家本来就不容易,加上他这些年不着四六的整天在外,说好听点是闹革命,说难听点,是瞎起哄。
回家,能有好日子过吗?
再说,男子汉大丈夫,三十而立,三十岁了,总该有自己的事业,或者自己为止奋斗一生的志向,可是他连对‘国党’都快失去信心了,还谈什么奋斗,还谈什么事业?
一时间,说话的口气就有些暮气沉沉的味道。
惹得王学谦哈哈大笑起来:“中正兄,你是气馁了?”
老蒋这个人受不得一点气,身上的江湖气息很重。不然他也不会认为陈其美是他独一无二的效忠对象,并奉其意志为自己的目标。
而王学谦的讪笑,让他似乎那被层层包裹的自信心受到奚落,甚至是羞辱。
脸色惨白的蒋志清不由的在常常的衣袖中,攥紧了拳头,他是不敢对王学谦动手,但是心头的怒火已经被点燃了。可正在这个时候,王学谦却突然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随后他感觉肩膀上有一只大手,身体传递过来的却是温暖和力量。耳畔传来王学谦的笑声:“中正兄,依我看你面前是一条金光大道,机会大把,还愁将来无人不识君!”
蒋志清眼前一亮,对他,张静江做小生意还成,可真要做大买卖,估计败家的份数很大,可王学谦不一样了,上海滩大名鼎鼎的银行家,他要是给他指一条明路,自己还用发愁吗?
可心里又有些失落,这辈子倒是该做一个商人呢?
还是一个政客?
忽然,他心头一冷,就像是脑袋上浇下了一痛冰水,让他猛然惊醒,自己别说经商了,就是做小生意都不会啊!这才苦笑道:“子高的好意,心领了。可是我除了早年为革命奔波,哪里会做生意?可是现如今,大概革命也不需要我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蒋志清神情落寞,仰着脑袋,看着车厢顶棚,眼角有些湿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