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拉斯洛?邬达克的小木板房，在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里面的空气带着一种木料发霉的气息。
这让托尼-唐一下子就捂住了鼻子，似乎周围都是毒气似的。
而拉斯洛?邬达克在房间里忙碌着，将随手乱扔的衣物一股脑的扔在一个木棚里，然后往床底下一塞。
这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咖啡壶，回头笑着招呼道：“找个地方坐下来，房间比较简陋，不要见怪。”
熟练的点燃酒精灯，从水缸里舀起水，灌满了咖啡壶，就随手放在铁架子上，底下的酒精灯发出淡蓝色的火焰。除了一些洋装之外，根本看不出这个房间住着一个外国人。
托尼-唐心惊胆战的在蹲下之后，发现木板床发出一阵咯吱的响声，顿时站了起来，换了一把椅子。但也无法制止椅子发出一阵悲鸣。
房子里是临时搭建的，没有电灯，在拉斯洛?邬达克点了两个煤油灯之后，才显得亮了一些，至少能够看清整个房间内的摆设，除了一张床和椅子之外，最重要的家具就是那张写字桌，和挂在墙壁上的绘图工具。
忙碌了一阵，拉斯洛?邬达克这才从靠床的一个木箱里，抱出一大堆的图纸，先放在床上，然后一一分类。
把几张他认为重要的图纸都挑选了出来，然后，挂在墙上，在木板上他钉上了几个小夹子，能够很好的将图纸固定在墙壁上。
“我在贵行发出征集设计方案的时候，去工部局的资料档案馆翻阅了当时给租界做地质报告的肯尼博士的报告。在报告中，肯尼博士指出，上海的地质情况非常糟糕，因为地下岩层非常深，土层却有300多米，打桩的话，无法一下子将钢桩打到岩层，从而保证地面建筑的稳定。”
拉斯洛?邬达克已经尽量说的委婉一些。地质报告是地质权威人士指定的，虽然是英国人单方面发布的报告，但绝对不会在这上面掺假。
王学谦倒是心中早就有些准备，不动声色的说道：“你是想说地面沉降的问题吧？”
“没错。300多米的土层，这已经不是机器能够完成的任务了。如果不是用钻机的话，就绝对不可能将钢桩打入这么深的地下，但是钻机是无法替代打桩机的，因为不稳定。” 拉斯洛?邬达克很想一开口。就让眼前两个能够决定他命运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但可惜的是，他先说了一个坏消息。
这让他有些慌乱，眼神不由的瞄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咖啡壶。
“那就是没得造咯！”
托尼-唐本来就没打算造一幢摩天大楼，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只要有生意做，房子造的再好看，都是没用的。
再说了，一幢摩天大楼需要多久才能完工？
三年。还是四年？
但是泛美银行迫切需要一个能够放下银行所有办公场所的大楼，这就足够了。
甚至不需要像亚细亚大楼那样的高层，有一个四五层的建筑，地方够大，纽约的银行不都这么干的吗？
被泼了一盆冷水的拉斯洛?邬达克有些慌乱，反倒是王学谦却像是一个好听众一样，鼓励道：“继续说！”
“好的，先生。”
“在上海，任何一栋建筑都会沉降，如果桩打的浅一些。由于土地松软，建筑物沉降会更加严重。但是先生们，你们听说过树会沉降的吗？所以，我的设计从打桩开始。主体沉重的钢桩边上，在打下一圈5根钢桩，绑在一起，不仅能够稳定大楼的地面结构。就像树一样，可以承受住各个方向的力，并且让大楼的沉降降低到最低。”
拉斯洛?邬达克尽力将语气放缓。显得更有说服力一点，他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信心本来就不足，更何况，托尼-唐，泛美银行远东分行的总裁，还一直在边上泼冷水？
这是一个对他设计最终是否被采用，是有着关键性作用的人物。
反倒是王学谦的存在被他看清了。
拉斯洛?邬达克看来，就像他是一个匈牙利人，在美国人的洋行工作，却一直不被重用一样。王学谦是一个民国人，但在美国人的银行工作，虽然表面上看似乎是占据着高位，但实际上有多少决定权很不好说。
“我的设计就是采用更多钢桩，用来稳固大楼的整体，而地面的钢材采用质量更加轻便的合金钢材。”
托尼-唐打断道：“这是否会增加成本，而且质量轻的钢材，是否会牺牲大楼的牢固程度？”
王学谦同样有这样的顾虑，这问道：“这些材料都是克利洋行的供应商提供的吗？”
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不是有着长久合作前提的供应商，采用新的供应商，很容易出现质量上的问题。比方说，强度不够，一点出现质量问题，对于一幢已经在建的大楼来说，将是致命的。
损失将更大。
拉斯洛?邬达克犹豫了一下，似乎克服了心中的担忧，这才说：“我的建议其实是采用德国克虏伯公司生产的钢材，比美国联合钢铁公司的钢材，显得更加轻，但是在强度上确是美国钢材的二倍以上。”
“这绝对不可能！”
美国人虽然很少在平时体现出他们的爱国情结，但是对于托尼-唐来说，他代表的是美国商人的利益。只有美国商人在远东的生意越来越大，泛美银行才能挣到更多的钱。
但是拉斯洛?邬达克这个小子，竟然一口说，德国人的钢材比美国人的更牢固，更轻，这不是毁他的生意吗？
虽然德国在冶金行业，确实比美国要先进一些。
但也不能口口声声的说，同样的建筑用钢材，德国人的就比美国人强两倍吧？
太不负责任了。
而且，大楼的预算也就是200万美元，按照王学谦的习惯，会预留15%的预算空间。
但是230万美元。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为了面子，大把、大把的钱打水漂吧？
王学谦却从拉斯洛?邬达克欲言又止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丝异样。或许另有隐情。于是问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克利洋行中就有一份关于克虏伯钢铁的检测报告，同样的螺纹钢，因为德国人在冶炼过程中加入了其他金属，质量要比联合钢铁公司的要轻一些，这对重达数万吨的大楼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不仅如此，钢材的韧性和强度上远远超过英国人在印度生产的钢铁，比美国联合钢铁的也要好很多。另外这份报告被搁置了起来，因为德国人报出的价格比所有人的都要低廉，被认为是破坏行业的一种倾销行为。”
拉斯洛?邬达克说出的这个消息，在专门做地产行业的洋行里，根本就不是秘密，反而是大家都知道的情况。
德国在一战中，惨败，国家都被分裂了。
虽然比奥匈帝国一下子分裂成十来个国家要好得多。德国还是保留了大部分的领土。
但是国防军被削减到了十万人，海军更是被全部裁掉，各地各自为政。甚至有向城邦国家发展的趋势，而缺乏殖民地倾销的大型工业企业，只能用降价来谋取订单。
但是英法两国肯定不能让德国人的工业再次崛起，一战的爆发，还不是德国人的工业产值超越了英法，却在世界上没有大片的殖民地造成的吗？
一战之后，连原先德国在世界各地的工业订单被压制，工厂已经严重开工不足了。几个月工人没有工作。或许还能靠着积蓄，勉强度过，但要是几年呢？
不用多想，德国的工业会失去大量的产业工人。而倒退20年，甚至更多。
一直冷嘲热讽的托尼-唐出人意外的没有用尖酸的口气说话，问道：“钢材的价格低多少？”
拉斯洛?邬达克怔了怔，有点转不过弯来：“比英国本土的低一半，英国的印度工厂的低四分之一，美国本土运来的低三分之一。”
“你刚才说钢材的质量要轻一些。强度是美国联合钢铁公司的两倍？”
“没错，这我可以用信誉担保。而且在礼和洋行囤积了一些刚才，只要一些简单的测试工具，就能得出大致的数据。不过德国人的这种竞价是短时期的，毕竟不挣钱的生意，他们也维持不了多久。如果尽快跟德国人签下购买订单的话，大楼的建造预算至少会下降10%。我粗略的估计了一下，只要180万美元，就能将大楼建成了。”
问完这些，托尼-唐竟然不说话了，看着王学谦。
正当拉斯洛?邬达克在托尼-唐的态度发生巨大的转变而失神的时候，王学谦却看着图纸，错综复杂的图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整栋建筑需要打桩的地方：“如果在江边地块建造，有把握吗？”
拉斯洛?邬达克想了想，苦笑道：“如果在其他地方建造，风险会小很多。还有一个就是建造周期。”
“会很长吗？”王学谦的心里最担心的是，一幢大楼要造上十年，到时候还谈什么造成轰动？
“按照以往的经验，工人足够的情况下，也至少要三年以上的时间。天气也是一个大问题，潮湿降雨的天气会让水泥的硬度下降，而天气太冷，会出现开裂，所以一年中适合建造大楼的时间只有在7个月左右。另外设计一幢摩天大楼，我还需要一些帮手，就我一人的话，可能会很慢。” 拉斯洛?邬达克谨慎道。
泛美银行在租借拿下了六七块地，在繁华区域的，也就两块地。
一块在黄浦江边上，19号地块，也是最贵的一块地。而另外的一块在靠近跑马厅附近的派克路。其他的地块要么是远离繁华区域，要么就是面积太小，都不适合建造大楼。
“那么保守估计的话，要四年。”托尼-唐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这四年时间我们银行就不办公了吗？”其实他的心里也已经认可拉斯洛?邬达克的方案，不过另外有一个大问题困扰着他，银行办公怎么办？
王学谦略微想了想，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要么另外建造一座大楼，在黄浦江边上。或者干脆借用其他洋行的大楼。”
托尼-唐可不想再在别墅办公了，这会让其他银行看遍的，叹了口气道：“租吧！”
拉斯洛?邬达克迟疑道：“其实你们还有两外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王学谦和托尼-唐不约而同的问道。
拉斯洛?邬达克腼腆的笑了笑：“倍高是我非常崇拜设计师，他设计的德国总会在战争期间被民国政府没收了，这座美轮美奂的三层的建筑很大，足够一家银行的使用。因为关注，我正巧听说这座房子正在准备卖掉，估计只要20万美元就能拿下了，就在外滩23号地块。”
拉斯洛?邬达克的这个建议，顿时让托尼-唐好感大增，不过要想从民国政府手中购买一处产业，可能需要动用外交的力量。但是这一切都不是问题，美国公使不为美国银行奔走，天理不容。
王学谦想的更简单，外滩的房子，什么价格买下都不是问题。在后世，只要说外滩万国建筑要拍卖，指不定多少土豪冒出来，哭着喊着要买呢？
当然，1920年的外滩地价，还在一亩土地5000大洋左右，反而房屋的价值，体现在建筑本身。
而一国的商人总会，设计和建造肯定不会含糊，20万美元的价格也不算贵，可以考虑。
“就他了？”
“你看着办吧？”
拉斯洛?邬达克瞪着眼睛看着两个人商讨着，他还搞不清楚，王学谦和托尼-唐到底是在商量德国总会的房子呢？还是在商量摩天大楼的设计师的选择。不过在他想来，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毕竟只有20万美元，对于银行来说，不算一笔大钱。
当王学谦站起来的那一刻，拉斯洛?邬达克还是有些恍惚，只听得耳畔传来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回声，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恭喜您，拉斯洛?邬达克先生，记住这一天，这将是你在这座年轻的城市创建辉煌的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