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过后,朱敬伦马上奋笔疾书,一张条理清晰的条陈就出来了。
柏贵一直认为朱敬伦的公文写的好,不是因为朱敬伦的文采好,朱敬伦从来用白话,在广東官场上一直就是一个笑谈,而是因为朱敬伦的条理极为清楚,有时候还用上第一条,第二条这样的大白话,让人耻笑,却又让人很容易能明白。
他这次要跟新安乡绅约法,共七条:
第一,各村各寨的乡勇,立刻赶回本村驻扎,没有调令不得私自行动。
这是针对目前不同的乡勇都聚在一起,结果不同的乡勇间不断的发生摩擦,为了一块驻扎的地方打架,为了买同一块猪肉也能打架,甚至走路撞到一起都能扭打起来,最后呼朋唤友来一场群架。
第二,各村乡勇立刻登记在册,明确官兵身份,以各村乡绅作为首领,给以临时官职。
之所以混乱,除了各个乡村的乡勇聚在一起,还因为各个乡村的乡勇组织十分混乱,有的一个村,一个头目招呼一声,三五成群就来城里响应对抗洋人了。有的村子里有几家地主就有几只队伍,互相之间还有可能是世仇。当然也有一些无业的浪荡子,沉寂浑水摸鱼,滋扰地方的。
第三,由新安勇营派员驻扎各村镇之间的墟市,各个大邑,负责帮忙训练周边村镇乡勇。
人都动员起来了,真的摆着不用,那就太浪费了,所以很有必要抓紧时间训练他们,起码能让他们有点纪律。
第四,各村寨编练乡勇,所需费用官府概不负责,一应自筹,为鼓绅民士气,免除明年整年钱粮。
没有任何约束,仅仅靠洋人割地的威胁,这是不可能持久的。虽说免除钱粮,会让有些人感觉是他们自己武装起来朝廷才不敢征收他们的粮饷,今后继续接着武装自己,但如果此时不主动免除他们的钱粮,朱敬伦确信,很多武装起来的村庄会自发的抗税抗捐,要是让大家以为只有动刀子,才能给自己争取到免税的资格才更坏,所以朱敬伦宁可选择前者,当然税收是不可能永久的免下去的,不然当官的吃什么。
至于后年收税的时候,会不会爆发冲突,那时候群体性的老百姓聚集已经消失,各个击破的本是,官府还是有的。
第五,各村乡勇当以保家守土为责,不可聚众滋事,不可鼓动造反,不可勾结洪匪,不可据地自雄,不可拦截商旅,违者严惩!
第六,各村寨乡勇首领,若能立功,加官晋赏,手下生事,首领连带。
第七,凡各村宗族族长,地主乡绅,无论大小,具名联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几万人鼓动起来,良莠不齐,鬼知道会生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来,提前给他们立一个目标,告诉他们大家是保家守土的,不是要造反,不是要拉杆子打天下,明确他们的目标,这样才有基本的规矩。
前四条是关于如何组织的,后三天都是在讲规矩的,不但要讲规矩,还讲明违反规矩的惩罚,不但要惩罚,还具体到人,还要让相关人具名,让责任到个人,这是责任制的方式。
当所有村镇的青壮都组织起来,并且给他们都明确首领,这就有了带头人。有了带头人还不够,乡村情况复杂,跟带头人唱反调的多了去了,那就让所有的乡绅,哪怕只是一个小地主也要具名联保,出了事连坐惩罚。
朱敬伦就不相信,乡村中所有的乡绅阶层,宗族头领全都背上责任的情况下,乡勇们还能闹出事来。
条陈很快就给富礼和陈芝廷看过。
都认为这种条陈太过严苛,至少那些地主、乡绅恐怕都不敢担保,要是出了事,他们要背连带责任的。
“必须联保,不然才会出事呢。有的是站在后面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还悄悄煽动的,一个二流子煽动自然不怕,怕的是一个乡下举人也煽动,那就麻烦了。”
朱敬伦坚持道。
“这是疏吗?”
富礼很疑惑,按照他的理解,朱敬伦不是应该想办法解散乡勇吗。
朱敬伦道:“堵不如疏,疏的要诀,则在于导,疏出渠道,导进沟槽,这才能泄洪。”
陈芝廷点点头。
朱敬伦马上道:“立马通知各个乡绅、宗族来明堂会议,我要当众宣读约法。”
陈芝廷犹豫道:“只是这免除明年钱粮,怕是不妥吧。”
朱敬伦道:“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给他们免,他们就要抗了。”
这几天很多富有声望的乡绅都在新安城里,他们是抱着一腔热血来的,誓要保家守土,很多乡绅别看年纪大了,但就数这些人不好对付,因为他们真的是不怕死,打算拼上老命,也要给后代或者本族保住土地的。
比如九龙邓家的一个老秀才,这些天就数他义愤填膺,整天都在跟其他地主、乡绅和宗族诉说他们邓家的土地被洋人给占了,香港几百亩地都没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这次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让洋人割九龙一寸土地。
朱敬伦让人抄写的一百多份约法很快就传到了这些人手里,果然就有人站出来了。
“什么?还要联保,大家就是来拼命的,用不着联保。”
“就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可奈何有些人居心不良,若是有意滋事,岂不是连带了好人?”
“可不,乡野村夫知道什么,若是起了歹心,岂不连累我等。不能联保!”
一个个讨论的热火朝天,怨气四溢,朱敬伦等他们酝酿了一阵之后,马上拍案而起。
“都住嘴!”
所有人都看向他。
“你们一个个的嘴上叫的山响,等洋人真打来了,到时候临阵脱逃,有几个兵敢打。到时候洋人占了新安,你们谁能落的好去?联保就是为了大家一条心,你们一个个怕牵累,本官不怕。本官跟你们一起联保。”
说完泼墨挥毫,将自己的大名,签在了保单的第一个。
但依然没人签字。
一个个声音小了些,都表示大家都是诚心诚意保家守土的,犯不着用个规条约束着。还又说割让一事也就是风闻,还没个影儿呢,没准洋人也就是那么一说,未必会来真格的。有些人明显已经打退堂鼓了。
朱敬伦大怒:“姑且不说洋人敢不敢割整个新安,九龙那可是已经摆上案头了。朝廷一旦签约,到时候洋人来夺地,九龙是跑不了的。你们一个个的,哪里知道洋人的狡诈,岂不闻天竺国,依然被那英夷灭了,而且不是一天一年灭的,他们用了一百年灭了天竺,就肯用一百年灭我中国。到时候子孙后代没有尺寸之地,一个个的都得给人当奴才。有人说本官跟洋人勾搭,难道就没听说过本官可是跟洋人见过血的,看看本官的后背,这是炸洋人炸的,你们一个个好好看看,本官都敢拼命,你们都怂了吗?”
朱敬伦说完,直接脱下了上衣,露出一个狰狞的脊背,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拧在一起,极为可怕,跟朱敬伦年轻的面容完全不搭,尤其是那一根根纵横交错的肉刺让人看着都不由心生寒意。
朱敬伦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很多人都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他们也听说过朱敬伦的故事,此时想起来,才明白,这货可是一个敢玩命的亡命徒啊,平时是被他那张客套的脸给骗了。
什么人最可怕,不要命的最可怕,到现在位置,被炸断了腿的赫德见到朱敬伦发怒,都有些哆嗦,就是因为朱敬伦是一个为达目的连命都敢不要的人,跟这种人谈条件的时候,往往都很没有底气,很难有勇气反驳对方提出的要求,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会为了达到目的干出什么。
“我签!”
突然有一个人说话了。
是九龙邓氏的老秀才,名叫邓文举,虽然只是个秀才,但邓氏的人好像读书都不太行,他就算最有威望的读书人了,教了几十年的书,邓姓后辈的读书子弟,有的父子两代人都是他教出来的,当然很有威望。
这老家伙这次来就给人不断的诉说邓氏的遭遇,博得了很多人同情,又让很多人担忧,别人不过是同情和担忧,邓氏可是有切肤之痛的,恨洋人都恨了二十年,那时候邓文举还是一个一心功名的小秀才呢,现在都老的没了科举的心气,但这仇恨可一天都没忘。
邓氏签名之后,九龙的其他家族也都跟着签名了。
这时候朱敬伦递了一个眼色,陈芝廷立马站出来,代表沙井陈家也签上了名字。
沙井一带的曾氏、潘氏也跟着具名。
这些宗族同气连枝,虽然开枝散叶,但很多都公认有同一个祖先,比如沙井的潘家根据族谱就知道自己是从福永怀德搬迁来的,两地本就相距不远,虽然分立了祠堂,但也定期连宗公祭祖先。
那么沙井的潘家签字了,福永的潘家就没道理不签字。
就好像当年开枝散叶一样,签字也连带着扩散开来,很快纷纷签字。
用了半个小时,大多数家族都签字了,剩下那些还没有签字的就要承受其他人的压力,不用朱敬伦鼓动,有的是人劝说他们。
最后一批签字的,是新安东边的客家人,他们一开始抱成团不肯签,突破口是黄家人,黄姓基本是新安第一大姓,号称新安十大家族之首,遍布新安各地,沙井也是一个聚居地,他们的开宗先祖东晋时代进入史书的大孝子黄舒最早就定居在沙井参里村。
可有意思的是,形成族群的才三百年的客家黄姓,有一些宗族的族谱中,跟沙井黄姓的祖先是同一个人,因此有几个客家黄姓认为他们跟广府黄姓是一个祖先。但也有的不认,广府黄姓主要认东晋的黄舒,而客家公认的则是明末清初的走方郎中皇朝轩。但是有的族谱则直接追溯到了唐朝时期的黄峭山,又有族谱中将黄峭山的祖先推到了黄舒身上。
总之很乱,两个不同源流的族群,在某个祖先身上找到了共识,所以两姓黄家有的村落关系还是不错的,互相攀亲之下,黄姓第一个签字了。
黄姓是大姓,他们在客家群体中分布十分广泛,他们一签字,其他也就被劝服了,跟着签字。
一直折腾到午后,所有的乡绅、宗族才全部签完字,总共一百三十多个。但是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绝对不止一百三十个,因为很多村子是公拜一个祠堂的,因此这些人背后站着的,是几百甚至几千个村庄。
朱敬伦看到这个结果,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比他使用门外埋伏的火枪兵,他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这些人签字的,能和平的劝服他们自然最好,如果到最后都没人签,或者有人打死不肯共进退的,少不得要拉出去立个威。
虽然立约了,但要说这些乡勇就有组织,还为时尚早。
接下来就是召集所有的县吏,让他们行动起来,在各个已经聚集在县城的乡勇之间,给他们登记造册,让他们自己挑出自己的领头人,并且查看户籍名册,该地的地主都要具名,光是那些乡绅和族长根本不够,必须整个士绅阶层全都具名,才足够保险。
给最近的村庄先登记,登记完了就让他们的族长带他们回去。必须让距离近的先走,因为后面走的可是要路过这些村庄的,万一后面的乡勇发现他们进去的是一个没有青壮,只有妇孺的村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个一个次第登记造册分派回乡,一直折腾了整整一月,才将聚集在县城的上万乡勇,全部分遣回乡。
但朱敬伦的任务还没有完,还有其他县看新安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