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伦当然没被炸死,只是狼狈了些。
英军的大炮可没饶了他这里,主要是开花弹,实心弹对这种地面以下的壕沟威胁不大,要么直接从头顶飞走,要么砸在前面的沙垒上,砸个大洞出来。开花弹则主要是爆炸的冲击波,弹片的威胁同样不大,因为不是曲射炮,即便砸在壕沟的边缘,弹片也不容易飞入壕沟之中。
所以由于是沙土地面,弹坑被炸出了许多,可实际上造成的伤亡机器有限,两千人中,死的还不到十人,伤的也不过二三十人。
但问题很大,很多人被四面八方和近在咫尺的爆炸声吓到了,黄的白的流了一地的有,误扣扳机的有,还因此打死了三个人。最大的问题还是精神问题,许多人傻呆呆的缩在壕沟中脸色煞白,朱敬伦旁边一个直接眼神发愣,头上、身上的沾满了一层爆炸扬起的沙土也不知道抖一抖。
这种精神状态,让他们冲锋陷阵,只能是一个笑话。
初次上战场的士兵都这样,不能免俗,包括朱敬伦自己此时都有些心颤,心跳比平时快了不少,他承认刚才漫天爆炸的时候,他也有些惊惧。
好在他两世为人,虽然没打过仗,但是受过专业的训练,心理素质过硬,此时还能够冷静思考。
知道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需要尽快的补救。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英军的划艇已经快到岸边了。
“黑狗让大家念我说的那些话。然后给每人发一点烟膏。现在就抽。”
黑狗也被吓到了,还有些发愣。
朱敬伦踢了他一脚才清醒过来,又交代了一下。
黑狗立刻带着自己的马仔出发,没人发下小指甲大小一点烟膏,同时交代他们不停的念朱敬伦教给他们的话。
这些人也吓坏了,很多人都哆嗦着接过烟膏,烟枪他们人手一杆,是随身带的。相互借着火折子就吸起来。但朱敬伦交给他们的话,很多人都忘记了。不过总有记得的,出于恐惧的影响,他们大声念着给自己壮胆,好比走夜路的人大声唱歌一样。
壕沟中很快就响起了“瞄准,放枪,扎人”,“夷人不是人,夷人是草人”“五个烟膏”之类的声音,而且越念声音越大,因为所有人都开始念起来,同时也不时有人发出舒服的吐气声,那一点烟膏不足以让他们过瘾,但是足以让他驱散心中的恐惧。
朱敬伦仔细看着江面,英军登陆地点自己猜的不错,正是在沙洲的东南方向,虽然稍有误差,不再自己的正前方,也许是英国人看到自己这些壕沟,也感觉到有危险,所以调整了方向,但这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还算在朱敬伦的意料之中,壕沟是半弧形,只要英国人不绕道背后,壕沟就有足够的射界,而背后是河岸和河沟,英国人不可能从那边登陆。
炮台则在最西边,英国人如果要从那边登陆,就要冒着炮台守军的攻击抢滩。所以他们必定在东南方向登陆,只是位置比朱敬伦想象的还要偏东,距离昨天更加远离炮台,在炮台东边三百米开外。
不清楚是不是受到自己挖掘的这些壕沟的影响,但是显然英国人打算先攻下壕沟,在攻打炮台。
唯一让朱敬伦没想到的是,英国人已经想到对付水面下的陷阱的办法,那些竹签和木尖子很麻烦,慢慢排除的话,就有可能像昨天那样,被守军贴近厮杀,如果不排除,又会让登陆的士兵受伤,所以英国人连夜想了一个办法。
既然无法排除,那干脆就让这些陷阱失去作用,他们想到的办法是在水面上铺设木板。
长长的木板,一头搭在搁浅的划艇上,一头直接打在露出水面的沙地上,这样就绕过了水面下的竹尖子。
这是一个相当绝妙的主意,唯一的不利是这样需要将尽可能多的划艇直接贴上沙滩,英军阵形显得松散。如果敌人突然打来的时候,很难尽快防御。因此他们需要一定的时间整理队形,或许这也是他们选择更远的地方登陆的原因之一。
朱敬伦看着英军登陆,咽了口唾沫,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批林福祥手下那种敢死队一样的精锐,此时从壕沟这里冲过去,距离不到两百米,足以在英军形成队列之前跟他们搅在一起,没有队形的火枪部队,真的不如大刀队好使。
可惜只能想一想,这些抽大烟的苦力,可没这样的战斗力。
这时候突然炮台那边响起稀稀拉拉的枪声,朱敬伦应声看到有洋人士兵不断的倒下,这里距离超过三百米,竟然还能打死这么多人,枪法不错,朱敬伦不由怀疑,打枪的恐怕是那些印度兵,他们枪法更准一些。
只是枪声实在太少,朱敬伦不由叹息,两百多个印度兵绝对没有全都开枪,恐怕面对原来的主子,此时很多印度人实在无法作战,他们的心理有多么复杂,谁都无法体会。
英军展现了世界霸主的军事素养,盯着炮台上守军和印度兵的枪声,他们完成了登陆,并且不急于还击,快速的在沙滩上整队,踩着小鼓点,迈着小碎步,形成三条队列。
朱敬伦一直在算计登陆士兵的数量,英国人又让他失算了一把,派出的人竟然比昨天多了很多,昨天也就是300人,可是今天竟然翻了一倍还多,数量接近800人。
朱敬伦不由皱起眉头,昨天他训练苦力的时候,就是按照英军进攻兵力300算的,两千支线膛步枪,齐射一次,300人估计能报销一大半,然后冲上去踩也踩死了,更何况还训练他们练了半夜刺刀,随便刺杀一下就能结束战斗。
可现在面对的是将近三倍的兵力,一次齐射能让英军这800人损失多少呢?
多想无益,事已至此,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英军开始行动了。
三列横队端着步枪,迈着标准排队枪毙队列迈步前进。
西方人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死板,严格按照程序,这种排队枪毙的战术其实已经不适合线膛步枪了,但他们硬是用到了一战时期,想象一下英军以这种队形缓慢的向德国人的重机枪阵地前进的情形,就知道他们第一天就阵亡六万人已经是注定的。
朱敬伦刚感觉西方人这种死板有些好笑的时候,突然英军第一列突然开枪,而且竟然是朝着他们壕沟开枪的。
壕沟中有埋伏,英国人不可能猜不到。
许多子弹就打在壕沟边缘,发出簌簌的声音,在沙土上钻出一个个枪眼。
但是此时苦力们都猫腰躲的很好,没有伤亡。
朱敬伦回头看了一下,发现苦力们现在的神情已经好多了,同时依然在大声念诵着“瞄准,放枪,扎人”,“夷人不是人,夷人是草人”这样的话。
朱敬伦没来由心中一阵宽慰,这种状态下,起码还有的打。
英军第一列开完枪后,立刻停止前进,第二排滚动上前,瞄准壕沟又放了一枪。
然后是第三排,他们就这样滚动着开枪,滚动着前进。
“大人,要不要打?”
看着敌人一步一步逼近,这是一种折磨人的状态,黑狗声音带着颤音问道。
朱敬伦本来打算在100米距离时候开枪的,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必须尽可能的近,否则他吃不下这800英军,吃不下对手就要被对手吃下,必须冒一次险。
“等!”
朱敬伦不喜欢风险,但战场总是最难料的场景,总是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那就要随机应变,把风险降到最低,此时他头脑冷静的可怕。
几轮射击之后,英军已经滚动前进了百米,他们果然冲着壕沟来了。
完全不理会不断朝他们放冷枪,时不时打到几个英国士兵的炮台那边,看来他们不占领壕沟是绝对不会向炮台进攻了。
80米。
50米了。
突然枪声停了下来。
朱敬伦抬头看了下,发现英国人停了下来,又开始整队,队形紧凑了起来,而且士兵们不是停下来装子弹,而是上刺刀了。
这是要冲锋了。
朱敬伦知道机会来了,大喊了一声:“瞄准!”
没有昨夜训练时那么整齐,但是也已经不错了,几个呼吸之间,方才吸了口大烟的士兵们迅速的站起来,趴在壕沟壁上,将步枪搭在壕沟上面的沙垒上,专注的瞄准英军。
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英军军官此时竟然也下了命令,上好刺刀的英军集体冲锋起来。
朱敬伦本来还想大喊一声“射击”的,但是紧张的士兵根本没等的及就有人开枪了,有一个开枪,结果就是一片接一片的枪声,此时朱敬伦就算大喊也没人听的到了。
但是效果并不差,50米距离,2000支线膛步枪,近距离错落开枪,短时间两千发子弹打过去,英军队列就如同撞上了一堵墙一样,冲锋为之一滞。
枪声刚停,苦力们就听到朱敬伦不断的大吼:
“冲!”
“冲!”
“冲!”
这些人早就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只有昨夜做了几百次后形成的条件反射,以及刚才那一口烟膏提起的亢奋情绪,不排除很多人此时脑子都还不太清楚,依然不是很整齐,但是有人不断的爬出壕沟,也没有任何队列,端着刺刀大声嘶喊着就冲向了狼藉的英军残阵。
朱敬伦不断的喊着,用力的喊着,怒目圆睁,战场的气氛让他也觉得浑身发热,紧张夹杂着兴奋,人类原始的兽性本能复苏,恨不能也杀上去。
英军此时其实有点蒙,根据后来幸存下来的俘虏回忆。当他们正要冲锋的时候,突然从各处射过来无数散乱的子弹,那些子弹虽然散乱,却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打过来的,有从左侧打来的,又从右侧打来的,又从前面打来的,让人避无可避。
结果他们800人的密集队形,瞬间就给削掉了一层又一层,枪声停止的时候,他们所剩兵力就只有三分之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看到不断有人爬出壕沟,发出野兽般的嘶喊一个又一个朝他们冲过来。
他们杀掉了前面一些,但是后来的人完全没有感情一般,看上去无穷无尽的朝他们扑来,将他们淹没了。
两千吸过大烟后的士兵拿着刺刀,脑子里只有一个刺杀的念头,嘴上甚至机械的喊着“瞄准,放枪,扎人”,“夷人不是人,夷人是草人”这样的话冲上去的瘾君子,或许在绝大多数战场上都会败的很惨,可是在这个战场上,在面对已经被打蒙的敌人,脑子不太清楚的他们却爆发出了极强的战斗力。
看着密密麻麻的苦力大军将英军淹没,朱敬伦不由的想起一些美国电影中无数僵尸将无助的老百姓淹没的场景。
虽然这样想对这些染上毒瘾的苦力们来说有些不尊重,可他们这种有些迷糊的疯狂状态,让他不由的这样去想。
总之。
赢了。
第一次,朱敬伦觉得这些吸大烟的苦力,也不是那么让人厌恶。
或许在自己的带领下,他们会是一支不一样的双枪队,当然如果有机会,朱敬伦还是想帮他们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