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拿起这脸盆大小的黑东西,在灯下观看,此物非金非玉,非木非石,黑漆漆看似光滑,仔细看却有无数细小毛孔。这世上要说崇文眼光第一,没人敢说第二,皇宫大内,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可他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材料,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
他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吴直。
吴直微微一笑,说道:“当年海寇围攻舟山千户所,我率船队救了阖城百姓,自己也受了伤,就在城外一座破败的道观疗伤。那观主总有80岁了,却有一手好岐黄,不仅治好了我的伤,还因为我活人数千,以此宝相赠。
后来我被官府设计擒拿,冲出重围,寻找仴国航线,仓促之间船上哪里有粮食饮水。我们在大海上漂流了足有40余日,没有粮食倒还好,海中鱼虾无数,不会饿死人。没有淡水可要了亲命,若无此物,我们都会生生渴死在大海上。大出海说,这是不是一件宝贝呢?”
崇文摇头道:“竟看不出这是何物所制。”
吴直说道:“这是井鱼骨!”
崇文大吃一惊,嵊州港内总兵顺和刘关的阴郁对话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东海有四宝:遁水盆、紫螺盂、蜃葫芦、井鱼骨,这东西就是四宝之一。如此说来,吴直此言非虚,这确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间至宝。
他抬头看着吴直问道:“此物如何救人性命呐?”
吴直说道:“传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可化为鹏鸟直飞九万里。这鲲兽饮海水,却能从头顶喷出百丈甘泉,就是因为他头骨上生了此物,可将海水化为淡水,如同一口甜水井一般,所以此物叫井鱼骨。”
他随手拿起茶盏,将茶汤倒入骨中,又泼掉盏中茶渣,把井鱼骨中的水重新又倒入茶盏,金黄色的茶汤已经变得清澈透明。吴直把茶杯递给崇文,崇文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一股清凉甘冽直透胸腹,不由得心怀大畅。
吴直说道:“当年,我们就是靠着此物,化海水为淡水,才终于找到了仴国。有了这个东西,我们海上人家等于多了条性命,所以井鱼骨是东海四宝之一,名不虚传。”
崇文连连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我怎么能因为小事就取五峰先生的至宝,此事再也休提,宝贝你拿回去。”
吴直说道:“你听我一句话,再推辞不迟。”
崇文无奈说道:“有话先生请讲。”
吴直抚着胡须,缓缓说道:“这井鱼骨是东海四宝之一,传说得四宝者王东海。老夫年轻的时候忽然得了此物,也就有了称霸东海的雄心。可是30多年来,我再也没有看到其他三宝,反倒寝食不安,日夜惊心。”
崇文问道:“这又是何故呢?”
吴直说道:“既然要王东海,就要有王者的觉悟。这些年我历尽千难万险,不过打造了一个平户城,这岂是王者的气魄,茫茫东海,平户实在连一粒尘沙都算不上。垂垂老矣才明白,气运不在我,如此这井鱼骨在我手中就不是福,而是祸。
我不想,也不能挡霸者之路,此物我早就想赠与强人。可是这么多年来,我没有遇到一个有王者风范的海上英雄。直到遇见大出海,胸襟气度,谋略格局,都过于常人,我所不及。
龙王岛一条船就敢灭鳘人,抗鱼王,闯仴国,开拓海路,折服仴寇,纵横堺港。我从未见过英雄如龙王岛者,若东海真的有霸者出,非大出海又能是谁人?大出海以为,这井鱼骨是不是应该在你之手呐。”
崇文看着这东海至宝,终于体会到了吴直的心情。这东西不知多少人觊觎,捏在手里不天天提心吊胆才怪,吴直忍了30多年,实在是受够了。自己一旦接过这宝贝,吴直的境遇就到了自己头上,自己岂不是捡了个烧红的煤球。
若是不接,那就太可笑了,井鱼骨都不敢要,还想什么神州大位。
忐忑良久,一刹那灵光乍现,暗叫惭愧,怎么又变回了宝座上的那个崇文天子。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五峰先生误矣,差点又着了你的道。”
吴直诧异的看着崇文,说道:“老夫一片赤诚,绝无他意。”
崇文笑着说道:“我不是疑你,是忽然想通了这个道理:天命在德,岂在异宝?隋炀帝财货还少么,秦二世什么异宝没有,因为昏聩失德,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就算我身负四宝,那就能号令东海么?妄称天命,那只能是海上英雄的笑柄。真正的王者,必然是利东海,活百姓,万民拥戴,就算什么宝贝也没有,他也是王者。五峰先生何等精明,如何会相信这些海上野人的无稽之谈。”
崇文的一席话让吴直目瞪口呆,越想越觉得崇文的话有理,自己在平户一言九鼎,可不是靠什么宝贝,而是一颗公心。唉,这30多年提心吊胆,真是过的糊涂。。。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崇文说道:“一言惊醒梦中人,今日我算是彻底服了大出海,从此再不为虚妄谶纬所累。”
崇文笑道:“井鱼骨,是救命的良器,不是天命之兆,他应该在远航之人那里。在你手里,在我手里,藏诸窖阁,蒙尘结网,那不是暴殄天物么?
我以为,它应该在平户妈祖庙,专为开拓新航线所用。北俱芦洲何等广大,总有好汉不畏死生,为后人开拓商路。到那时我们请了妈祖娘娘,让好汉们携带此宝出航岂不是多了一分成算,少了一些危难?”
吴直一拍大腿,大喝一声:“好!就是这样!”
一件异宝奇缘,让二人嫌隙尽去,真正互相信任起来。
不得不说,崇文此事处置的漂亮。若他不拿井鱼骨,吴直心中不安会随他一辈子,死了都不知道留给谁;若崇文拿了此物,他一样会纠结不舍,龙王岛也会成为海上枭雄的眼中钉。如今谁也不贪,也就没有宝贝带来的烦恼。
而且放在妈祖庙,属于所有航海人,何等光明磊落。使用此物由大家公议,也断了以后血腥争夺的可能。
商议已定,吴直并无告辞的意思,他夤夜来访显然并不仅仅为了献宝,他心中的疑惑还有一层。他这种人,饱经风霜,不弄明白所有事情不可能真正相信任何人。
吴直把井鱼骨用青布重新包好,委托崇文暂时保管,抚着胡须默默的坐了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问道:
“今日大出海在龙王轩所言,我都知道了,看来大出海以为平户和松浦党并无凶险,我也以为大出海十分高明。只是今日席上大出海似乎有话还没有说完,若是信得过老夫,能否把真正的打算直言相告。”
崇文微笑道:“我所谋者,不是平户,也不是九州,是整个仴国。君子慎密而不出,我岂能把心中计较大白于大庭广众之下。”
吴直心中一震,几次交道打下来,他深知这位龙王岛大出海气魄惊人,不过图谋整个仴国还是让他惊异,此人格局果然不是一般海客所能仰望。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的说道:“大出海果然了得,不过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话出你口入我耳,绝不会有他人知晓。”
崇文微微笑道:“富贵人人所求,可是童子持金过于闹市,那就不是福报,而是祸胎,财会为有力者所夺,性命也多半不保。平户康商就是那个持金童子,财货太多,力却太弱,怎么可能平安久长?”
吴直点头道:“这个道理老夫岂有不知,这些年我奔走仴国豪族权贵之间,勉强把局面维持下来,无非是花钱买安罢了。如今把我们养肥了,也终于要杀豕吃肉了,即便没有大康朝堂要挟,我想幕府也早晚会对平户下手。人为刀俎,就悬在头上,寝食不安啊。”
崇文看着吴直的眼睛,沉声问道:“如今有一个机会,让仴地康人一举摆脱被宰割的命运,五峰先生敢不敢赌一把?”
吴直也看着崇文,缓缓问道:“计将安出?”
崇文说道:“如今幕府将军角根义诠病重,即将不起,可是继任者却内争激烈。目下支持将军庶子角根义满,和支持镰仓公方角根满谦的两党势成水火,眼看就到了图穷匕见之时。
我亲身经历了幕府各方的谈判,以我观之,和是暂时的,战是一定的。细川赖之绝不可能改换门庭支持镰仓公方,大内义弘也绝不可能放弃走私贸易,所谓的谈判都是在争取时间,拉拢盟友,分化对手。
若我所料不错,现在大内义弘正在和佐佐木家、畠山家、斯波家书信往还。而细川家也正会拉拢濑户内海诸水军,意图断绝大内氏的海路。
这就是我断定大内义弘绝不会全力剿灭松浦党的原因,只要松浦党是幕府的敌人,就依然是大内氏潜在的盟友。虽然大内义弘杀了松浦义信,但是他们仍然可能联合起来与幕府作战,在举族生死面前,一个儿子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