仴人主要是木制建筑,如果是豪强权贵的宅第,木制墙面上会暗藏警戒龛,可藏身一到两个武士。在坊津城,桦山资久之子就曾经藏身在警戒龛内偷袭崇文,若不是崇文甲胄在身,那一下非受到重创不可。
为了透气和观察外界,面部高度有格栅,崇文和浓姬坐到里面,似乎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狭小。浓姬轻轻推上门,阴暗笼罩了龛内,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格栅的几道缝隙。
几道光芒透进来,映在两人脸上,明暗相间,依稀可以看到眉眼,龛内静的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二人相视一笑,崇文轻轻握住了浓姬的手,在决定全仴未来的紧张时刻,这个角落竟充满旖旎风光。
透过木格栅望向对面的茶室,与大内义弘狭小温暖的私人茶室不同,这是举办茶会的豪华茶室,十分宽阔敞亮。木材都是金丝楠木材料,泛着独特的幽香,四壁挂着珍贵的名人字画,从崇文的角度正好看到对面一幅草书。
崇文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几百年前中原道仙白玉蟾《四言诗帖》,从那俊逸清虚的笔法看,竟似是真迹。南京乾清宫有一幅白玉蟾的《足轩铭卷》,崇文对他的书法精髓再熟悉不过,不大可能看走眼。
《四言诗帖》一旁是宋人赵昌的《竹虫图》,也不是凡品。崇文摇头暗叹,这大内义弘实在厉害,他是怎么把中华异宝弄到仴国来的,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浓姬感觉到他呼吸急促起来,轻声说道:“大内家百年通海,这都是几代人的收藏,山口城可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
崇文叹道:“看来我还是小看大内家了。”
浓姬微微一笑,说道:“看到那点茶的茶合么?那是唐物,名叫楢柴肩冲,全仴只此一具。为了这个茶具,博多港的北九州第一豪商神谷氏家破人亡,九州豪强大友氏巧取豪夺而来,最终父亲大人征服九州,把这宝贝夺到手中。在仴国,没有实力就保不住任何宝贝。”
崇文暗中点头,不再说话,继续观察茶室。茶室已经摆出了各种羹、点心、鱼鸟、水果,七八个虎皮坐垫实在是威武,每个坐垫前摆着一只小巧的黑漆描金茶几。时间还早,客人还没有到,家臣和侍女无声的忙碌着,准备接待贵客。
不一刻,大内义弘陪着一个胡子花白,身形枯瘦佝偻的老僧从内侧纸门进到茶室,那老僧满面褶皱,走路颤颤巍巍,似乎风一吹就会摔倒,看年龄总有80岁了。大内义弘扶着那老僧坐在一张虎皮坐垫上,低声说着什么,他显得很轻松,不时发出轻微的笑声。
伺候的下人一齐施礼,大内义弘摆摆手,下人们恭敬的退下了。
崇文注意到虎皮坐垫的摆放很有意思,并无主宾尊卑之分,只是随意错落放置,似乎有客人随便坐的意思,这在仴国不大常见。
他扭头看了看浓姬,浓姬轻声说道:“这老僧就是梦窗疏石大师,他是全仴最受尊崇的僧人,京都五山之首天龙寺主持僧。他既是角根尊氏将军的老师,也是后醍醐天皇的老师,如果没有老国师,就没有这次茶会,你明白么?”
崇文低声说道:“明白,你父亲和幕府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怎么会出席大内家的茶会,这必是梦窗大师的邀请,看来他似乎有调解之意。。。只是,这位次有些不同寻常。”
浓姬说道:“今日的与会者都是角根氏最重要的家臣,也是仴国最有权势的人,谁肯屈居人下。这也符合梦窗大师的主张,大师以为,众生平等,无有高下,大家一同品茶论道,就要远离世俗缛节,赤诚随意就好。”
崇文微微一笑,说:“这位梦窗大师倒是个高人,与我龙王岛众不谋而合。只是今日谈的是天下大事,怎么可能远离世俗,大师虽然高明,毕竟不是佛陀。”
不一刻,两个贵人说说笑笑从回廊中走入视线,两人都穿着直垂,戴着折鸟小帽,手里拿着仴扇,一嘴的黑齿让崇文莫名的厌恶。
浓姬低声说道:“穿大纹直垂的是畠山满庆,四个令制国守护。穿素襖直垂的就是斯波义将,关东管领。斯波义将名义上是镰仓公方的副手,实际是幕府监视镰仓公方的眼睛,所以斯波家与镰仓公方并不和睦,他也不支持镰仓公方继将军位。”
崇文看着格栅外说道:“看来他们两家关系还不错。”
浓姬撇撇嘴,说道:“他们两个是仴国最大的花花公子,内心里他们一个比一个贪婪。畠山满庆做梦都想抢到近畿三国。斯波义将要赶走细川赖之,重新成为幕府执事,夺回河内国,为此他连母亲都会卖到青楼,别说背叛幕府了。”
见浓姬娇美的小口中吐出如此粗俗之语,崇文有些忍俊不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龙王岛众混长了,连仴女也豪迈起来,自己似乎粗话也越来越习惯精纯。
二人从眼前一闪而过,走进茶室,与大内义弘和梦窗疏石见礼,随意坐到了虎皮坐垫上。崇文这才看清了二人,他俩都是30岁左右,年龄相当。斯波义将满脸傲慢,畠山满庆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回廊上走过二人的家臣,捧着黑漆描金的木筪,堆放在茶室正中。有家臣高声说话:“畠山大人奉上积奥染物十份,斯波大人奉上锦缎小袖十层。”
浓姬轻声给崇文解释:“这是他们斗茶的赌注。”
大内义弘微笑道:“既然如此,身为主人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轻轻拍了拍手,两个小姓捧着黑漆盘放到茶室中央。
一个小姓喝道:“大内家奉上沙金百两,金丝花一盆。”
斯波义将笑道:“这金丝花倒也精巧,看来大内大人今日斗茶必胜喽。”
大内义弘不动声色的说道:“客人还没有到齐,也许有人更有胜算。”
正说着,佐佐木家的小姓搀扶着一个古稀老僧走进茶室,与众人见礼后坐下。老僧微微闭上双目养神,和谁也不攀谈,似乎打起了瞌睡。这老僧身穿土黄僧袍,木棉袈裟,总有70上下,不知道怎么的,让崇文一下想起来陈仁孝。
浓姬露出嫌恶的神情,轻声说道:“佐佐木道誉,六国守护,尤其还是近畿摄津国守护,幕府的毒蛇。他背叛过所有人,最不可信,可是至今屹立不倒。”崇文关注的看着这个奇人,没有说话。
那小姓喝道:“道誉大师奉上沉香百两,麝香三副。”
崇文这才说道:“为了赢这场斗茶,即使是毒蛇也要打交道,按你的说法,也许佐佐木家是最先倒向镰仓公方的幕府权贵。”
浓姬忽然抽出了小手,有些恼怒的说道:“妾身之所以仰慕大出海殿下,是因为殿下不管多么艰难,也不会求助于卑劣和无耻,没想到你说出这种话,难道是我看错了你么?”
崇文叹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没有枭雄之姿,丢失了祖父留给我的一切。”
浓姬说道:“我宁可你像现在这样。你说过,男儿赢得一切,要靠胸襟和眼光,要靠惠及更多的人,而不是靠奸诈和出卖。”
良久,崇文重新握住浓姬的手,轻声说道:“你说的不错。”
正说着,一个头戴侍鸟小冠,身穿织锦金襕狩衣的家伙缓缓从回廊走进茶室,见礼之后落座。此人40岁左右年纪,一脸的阴鸷。伺候的家臣喝道:“细川赖之大人奉上精铠一领,鲨鱼皮鎏金太刀一柄。”
浓姬轻声说道:“细川赖之,四国岛管领,还是近畿河内一国守护,幕府执事,角根义满殿下的老师。他是个贪婪又阴险的家伙,没有任何人喜欢这种人,你在友岛狠狠收拾他豢养的狗,茶室里这些人心里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子。”
崇文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喜欢你在船上大呼小叫的样子,杀贼啊,杀贼啊!即使不是为了大内家,你也希望细川赖之摔掉大牙,是不是?”
浓姬说道:“是。”她忽然掩着小口轻笑道:“刚刚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太肮脏了,浑身都臭烘烘的,像野兽一样粗鄙,比仴国的海贼还要凶恶,实在让我欢喜不起来。”
崇文笑道:“如今呐?”
浓姬说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仴国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最令人憎恶的人,在我心里,你的伙伴比他们干净百倍。”
崇文沉默了,良久才说道:“看来,你把你父亲也归到他们那一伙人里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浓姬坚定的说道:“妾身迷恋的,是大出海开拓历史的豪迈,使我的生命如盛开的樱花一般灿烂。如果有一天,你也变得像他们一样蝇营狗苟让我厌恶,我就杀了你。”
浓姬紧紧握着小拳头,显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崇文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这美丽的仴女敢爱敢恨,和后宫里那些唯唯诺诺、以色侍人的小脚女人不是一回事,她真可能干出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