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中已一月有余,没有闲言碎语,也没有繁忙公事,橘颂宫里冷冷清清,除了一个嬷嬷照顾自己,崔筠没有留下一个婢女。凡事亲力亲为,不劳他人。
五公子崔算每日下学便来找皇姊求教,并常常为皇姊抱怨,说“令牌是阿皇给的,皇姊也是阿皇请回来的,竟然一面也不见你,阿皇无情。”
“嘘,不可乱说话,”崔筠长公主一面欣慰五弟越来越擅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一面又要帮他驱散内心阴暗的乌云,“阿皇为了国事日夜繁忙,身心俱疲,作为儿女,理应理解阿皇。何况我刚回来,一则帮不了阿皇,二则让她分心。明日你什么时辰下学,皇姊去接你?”
“申时。”
夜里睡不着,惨淡的月光穿过轻软的床隔吻在崔筠的唇上,她的眼睛正被布帘的黑影遮住。
崔筠长公主想起小时候,她看见阿皇把许多小孩子关在一个既黑暗又逼仄的地窖里面,她们会再也长不高。一年过后,若幸存下来的,则有资格训练成为北国杀手。
“阿皇,筠儿感觉地上的木板在动。”崔筠长公主第一次到关放小孩子地窖上的房子里面。
“像这样,踩一脚,就好了。”阿皇提起沉重蓬起的裙角,笑着往木板上跺脚。
那时的崔筠才四岁,什么也不懂,学着阿皇的样子,笑得没心没肺,甚至抵抗这里的一切“下面好臭,阿皇,你看,这里为何还钉了那么多铁钉?”
“没有谁的高高在上不是疤痕累累,”深吸一口气,“不是腐臭沁脾的。”
崔筠还记得阿皇那时的目光、神态,多年后,她从记忆中解读到了、残忍、愤怒,或许也有些无助。
“阿皇,你不是说,这些小奴隶都是宫外的无家可归的浪人吗?可是我看见喜羞了,她满身的伤,有比常人更衰老的面孔,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和所有鼠子一样,一样矮小。到底是不是您干的?”喜羞是崔筠长公主很是熟悉的宫中小婢女。
“哈,都说人性本恶,偏你善良。”崔刈澜朝着一个四岁的孩子冷嘲热讽。
小崔筠把阿皇当做是神话传说里罪恶的妖魔“到底是不是因为你?”
“来人,把公主关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被阿皇禁闭。
不日后,女皇便将崔筠送往灵山,私淑漠烟先生。
一别十二月,当崔筠再次回到白烨城的时候,阿皇十里马车相迎,阿皇将自己抱在怀里,眼中淌着泪。成千百姓跪在路边,昂首望着自己,一身荣耀。
又一年恩宠,崔筠公主已成整个北国最羡慕、最敬仰的公主。聪慧、能干、博识、尊贵……
尚亮一百五十五年,那年六岁,奉命调解边境之难,保住争郡。回到白烨城时,那种极致的寂静,让“达达”马蹄声穿过整个皇城,宫墙门前,立着一个怀胎九月的女人,她一个人端端正正地站在静默中央,张开怀抱。
崔筠长公主并不想立马扑上去抱住她,她下了马走过去,而冷雨、洋洋等随从立在原地。
“拜见阿皇。阿皇洪福齐天。”崔筠长公主一步一步靠近女皇,她的脑子里全是那些亡魂和对眼前女人的不理解和憎恶。
女皇崔刈澜提前三日便命白烨城百姓不可外出,独自挺着肚子等了半日。她又心疼又挫败,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个满有悲天悯人情怀的皇族,崔筠她必须要配得上女皇的位子、配得上女皇的孤独,而年龄不是被原谅的借口,可她还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啊。
“筠儿辛苦了。”崔刈澜缓慢弯下身躯,在崔筠额头上记下一吻。
“阿皇,”崔筠长公主看着橘颂宫满是女皇赏赐的奇珍异宝,“还不够。”
“筠儿想要什么,阿皇都送给你。”
“要回一个争郡还不足以堵住悠悠众口,这还不够。”崔筠盯着阿皇的肚子,思绪万千。
女皇崔刈澜也想到了这一点,便说“这不怪你。孤早已安排好了,度将军的白喜,整个北国都要哀送,半月前信使已经出发,相信近几日,孜格盆也会知道此事。北国臣民自不会怪你。”
“筠儿虽才六岁,却诚以私心贪玩故,遭人蒙骗,割地叛国。”崔筠长公主向女皇深鞠。
女皇崔刈澜肚子绞痛,强忍着问道“你还在怪阿皇?”
崔筠长公主并未发现阿皇脸色惨白“您要像两年前一样,将我送回灵山。”
“你如此优柔,如此嫉恶,”女皇崔刈澜咬着舌头来抵抗腹中的波涛,“何成大器?”
女皇当初派崔筠公主前往静州早有预谋,一来,可子幼何足怪;二来,以筠聪慧,昭示麟国才人辈出,震慑敌心;三来,可使弱女抗男敌以辱之。崔刈澜虽早有打算,却也十分同意崔筠所言,若顺势减损筠儿的过剩锋芒,也未尝不可。
“来人,崔筠长公主以私心贪玩,遭人蒙骗,割地叛国,禁足灵山,未得允许,不可出!”
“谢阿皇,”崔筠不敢抬头望着阿皇,“亦愿妹妹平安落生。”
见崔筠长公主被女侍卫带走,女皇额上汗珠如豆,身子突然软下去,毫无力气,贴身女婢慌忙而着急,叫来了住在宫中的接生女官。
挺到大半夜,小公主顺利降生,女皇半晕半醒,强支撑自己说“赐……赐‘青’字……”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崔筠公主叛国,被女皇训斥了一顿。难怪公主回城时满城空寂呢,原来是女皇不高兴公主肆意妄为。公主之后和女皇吵了一架,气得女皇动了胎气……”
“你们看,小公主名‘青’可不就是对静州划属南国的青城念念不忘吗?想来女皇是真不满意长公主所为。”
“就算咱们麟国女人再强,也没有六岁孩童便可带兵打仗的,可不荒唐嘛,长公主自称少年天才,还是太过自负!”
“……”
这些话传到女皇崔刈澜耳朵里,她的心都要揉碎了被人践踏,她给小公主起名字的初心是让崔筠记住从哪里跌下去就要从何处站起来。
女皇常想起筠儿和他爹爹一样,固执而又慈悲。崔刈澜一生,有过三夫,与一夫有过三胞胎,均早夭;与二夫生下一女,正是崔筠,南国人舒洛是女皇一生最爱;舒洛死后,娶有第三夫,则为移王。至于五公子的父亲,据说是一名布衣,英俊好看,未有名分,早逝。崔刈澜以为自己一生只要继承母业,平定天下,情爱嫁娶不过是脚下必要踏过的尘埃,遇见崔筠阿爹,是她跌在地面时吸进喉咙的那起灰尘,是裹着甜的。
崔刈澜吩咐洞溪去做守山人,并定期将坊间传言原封不动地告诉崔筠长公主,以期她能因为误解、伤害而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女皇不怕筠儿承担不了心里的负担,因为她相信,心怀慈悲的人,原谅别人的不理解本身就是一种宽慰。
或许总要因为点什么、补偿些什么,崔刈澜生下崔青后,对其宠爱至极,虽然说不上救赎,也谈不上刻意,但她也不像栽培崔筠那样逼迫小公主懂政事,就连去国学听讲也是任随她喜好。
“筠儿近来如何?几时睡觉,几时饮食,几时晨洗?……各方可好?”女皇询问橘颂宫里的嬷嬷。
“回女皇,如常,一切都好!”
“不够,”女皇停下手中的国务,吩咐嬷嬷,“要更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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