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游却懒得听老书吏的热心说教,他心思全放在棋上。+◆
显然,兵败如山倒,已是必死之局了。
可是秦少游不服输,依旧是苦思冥想,手里握着的一只白子,一时无法落下。
老书吏笑呵呵地继续调侃道:“输了就输了,某还有公务呢,倚着狄公的意思,县里还得寻一些坊邻好生盘问,总要把事情的经过弄得更加翔实一些才好。”
秦少游不语。
老书吏索性把手中的黑子都抛了,又是叹息道:“秦都尉这是不服输的性子,性子倒是很好,不过可惜容易招惹是非;你是少年得志,这样的人,老朽这些年在洛阳也不是没有见过,可是有一句话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在,人高于人、众必非之,哎……前鉴不远,秦都尉还要三思啊。”
秦少游抬眸,看着这位洛阳县里并不起眼的老书吏,不由笑了,道:“老高,我晓得你是市井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多,况且我现在是囚犯,你是公差,可是不要这样倚老卖老好吗?”
老书吏吹胡子瞪眼道:“这是为了你好,老朽瞧你心地善良,这才给你的金玉良言。况且你是都尉,比老朽这白丁不知要强多少,本来老朽确实没资格说教的,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听了一些,总有好处。”
秦少游眯着眼睛道:“你说的话,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嘛,有些时候却荒谬极了。”
“如何荒谬?”老书吏有些动怒了。
秦少游正色道:“若我与你一样是个书吏,又或者像从前那般,是个厨子,自然该如此处事,这是中庸之道嘛。唯有逆来顺受,人才活得长久一些。可是嘛,我已没法子了,我爹花费了一辈子的积蓄和心血让我读书,不敢说天下的经典都在我心里,可是苦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让我一辈子为厨吗?我是市井小民出身,其实和你一样,可是老高你能安分守己,是因为你自幼开始。你身边的人,你的亲朋故旧,都是这样教你的,于是潜移默化,你可以安心做一个仆役。可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自幼开始,熟读经史,看到了太多霍光、霍去病、谢安这样的名臣,也看过太多胸怀大志,而顶天立地的豪杰;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早已看不清世情了,可是这历朝历代的帝王豪杰之事,我却都了然于心,这就如一只本该是猴子的猴子。却不小心有了人的喜怒哀乐,有了人的见识,他还愿意一辈子去做猴子吗?”
“少年时的项羽,想必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可是有一日,秦始皇游楚地,恰被少年时的项羽瞧见。一下子,他看到的再不是阡陌和鸡犬,他目力所及的,也不只是低下的官吏和辛劳的农人,因为那时候,他看到了堂皇的车驾,还有浩浩荡荡拥簇着始皇帝的禁卫,那连绵十里之遥的仪仗络绎不绝,因而项羽禁不住说:“务必将取而代之。”,就在那一日,项羽的眼界宽了,人站在了高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难道他还能再回到过去,去流连忘返于市井阡陌之间吗?”
“我也是如此啊,老高,我说这些话,可不是什么谋逆之词,我固然不会有项羽那样的野心,可是我读了书,开阔了眼界,其实那时候起,即便我能做一个好厨子,我也做不成了。可是我出身卑微,我的志气和才學要得以施展,不能如那些高门子弟那样,只是盘膝而坐,作虚无之谈,就可以将机会等来。我能做的,就是去争去抢,即便是头破血流也是无怨无悔,这是我的命,正如今日这棋局,你看,我一定要赢,我若是不赢了你,我便睡不着觉,我要做的就是秀于林的木,就要做高于人的人,无富贵,毋宁死也。”
老书吏愣了一下,秦少游的心境,他固然是不了解的。
其实秦少游还少说了一句,秦少游不只是一个有了人思想的猴子,也不只是个读了书的厨子,而是一个前知五百年、后知一千年的‘猴子’,他的眼界怎么容许他一辈子庸庸碌碌,只去享受那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小欢愉。
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还会去稀罕一碗黄米粥吗?一个登上过泰山之巅的人,还会为登上家门口的小土丘而感到满足吗?国民老公会因为有个婆娘给自己传宗接代就能得到满足吗?
两世为人的秦少游,除了去争去抢,更加好勇斗狠,去博取更好的生活,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因为他的身后就是贫穷和庸碌,而对他来说,贫穷与碌碌无为,比死亡更加可怕。
“可是,你现在输了。”老书吏终究还是找到了驳倒秦少游的杀手锏,你说你争强好胜不是吗,那有本事,你就将这把棋局起死回生。
秦少游抬眸看着他道:“当真会输?”
老书吏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道:“胜败乃是天数,秦都尉,老朽看哪,这可不是去争去抢就成的。”
秦少游反问:“当真?”
老书吏笃定的道:“自然。”
“好吧,那我就试一试。”
秦少游垂眉,沉思良久,猛地,他突然把手往棋盘上一抹,顿时,棋子纷纷落下,啪嗒啪嗒地落地。
耍赖……他不玩了!
老书吏愠怒,道:“你这是何意,莫非是要认输不成?”
秦少游微笑着摇头道:“不,不,不,我哪里输了?”
“你耍赖!”
秦少游长身而起,笑吟吟地道:“人必胜天,只看你脸皮有多厚而已,你看,天意也违不了我!”
与老书吏可谓是不欢而散,秦少游感觉自己好像得罪人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心有不安,耍流mang耍到一个糟老头子的头上,确实好像有些过份,却不知他还肯不肯来和自己下棋。
他心里叹口气,便索性跪坐在东厢房里,阖目不语。
其实……方才老书吏的一些无心之言,秦少游倒是记下了。
‘狄公在县里一直坐到正午,这才打道回府,说来奇怪,按理这个时候,理应上书结案的……可是最后……狄公却说此案还有几处疑窦之处,要从长计议,我家使君反是有些急了……现在还在长吁短叹呢……’
秦少游努力地回想着这些话,若有所思,然后,他不由哂然一笑。
接下来,应当是那张昌宗出手了吧。
呵……
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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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
一枚羽箭破空的声音骤然响起,旋即直中远处的靶心。
临淄王李隆基穿着一件武服,虽是年纪轻轻,可是手持着牛角弓,却也显出几分悍勇,他比大多数人早熟得多,射完一箭之后,一旁的宦官忙是取了巾帕来,为他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数十个王府佐官将他拥簇起来,许多人都在暗中点头,露出赞叹之色。
宗室之中,除了当年的那个皇太子李弘颇有气度和威仪之外,其余之人,说实话,大多是不堪为人君,要嘛懦弱,要嘛就是只贪图于享乐,唯独这位临淄王李隆基,虽是年纪轻轻,却颇有君王之气。
李隆基摇了摇手,眼睛却落在远处的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李隆基是素来讨厌的,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是瞅了空疾步上前,笑吟吟地道:“殿下的箭法,颇有太宗皇帝当年的风范,下官佩服之至。”
李隆基撇撇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哦。”
这人碰了软钉子,却并不恼怒,依旧面带笑容,他笑起来很是好看。
李隆基顿了一顿,才道:“张中郎何故登门,你不在控鹤监里好好为圣人修书,却是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人就是张昌宗,张昌宗诚挚地道:“下官久未拜见临淄王,心中甚是牵挂,这不,刚刚抽了空,也就来了。”
李隆基不露声色,道:“是吗,如此,倒是有劳了。”
张昌宗左右四顾一眼,才继续道:“临淄王何不借一步说话?”
他本是忌惮这里耳目太多,毕竟有这么多属官在此,说话有些不太方便。
谁晓得李隆基却是正色道:“这些人都是本王的属官,更是本王腹心之人,本王对他们绝不会有什么隐瞒,张中郎,有话但说无妨。”
这话看上去豪迈,却也显露出李隆基小小年纪所表现出来的水平,足以让人对他死心塌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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