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茫茫大草原,草木凋零、万物沉寂,凛冽的寒风夹带着冰渣雪屑,吹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的疼痛。
一队商旅,顶风北行。
商队不大,只有四辆马车,最前面一辆坐人,后面三辆装货,领头的是一个身穿白色貂皮大衣,气质慵懒、皮肤白皙、剑眉星目的年轻公子哥。
此刻,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正舍弃舒适暖和的马车不坐,同下面人一起徒步前行。其身后跟着四个样貌酷似的大块头,应是保镖随从之流。
年轻公子紧了紧身上的貂皮大衣,一边骂骂咧咧诅咒北莽的鬼天气,一边跟四人闲聊。
“你们四个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是故意整容整出来的?”公子哥脚步不停,回头斜眼身后几乎分不清哥哥弟弟的大块头们,第一百零一次发问。
“回公子话,是的。”最左边一人抱拳,恭谨回应。
“你是老大,贾诚!”公子哥脚下一顿,笑望答话之人,好似为自己终于能叫出对方的名字,沾沾自喜。
“是的。”名叫贾诚的大块头继续恭敬回话,内心里却是腹诽不已。
同样的问题,公子已经问过不下一百遍,为了能让他准确地叫出自家兄弟的名字,四兄弟从左到右,按照大老二的顺序一字排开,跟了一路,从不敢擅自交换位置,而且每次公子问话,回答的都是自己。
“接下来,公子是不是要问,你们名为诚、实、守、信的四兄弟,为什么偏偏要姓贾?”右边第二个大块头忍无可忍,戏谑出声。
“老三,注意态度!”贾诚喝斥。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年轻公子一愣,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发话之人,“你是……贾守?”
贾守以手抚额,为自家公子的智商堪忧。
见对方不理睬自己,年轻公子又扭头看向贾诚。
“回公子话,我们随爹姓,名字都是父母取得。”贾诚第一百零一次恭敬回答。
“唔,这样啊。”年轻公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回头继续赶路,一边又接着问道:“你们真是北莽人氏,出生在大草原?”
“是的!”贾诚回话。
“那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你们熟不熟?”
“不熟!”
“你们不是出生在大草原吗?”
“大草原很大!”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赶路速度倒是不慢。
斜刺里,一个老者身影,几乎脚不沾地,自右前方快速奔来,年轻公子瞧见后,便带头迎了上去。
“老刀,前面什么情况?”远远地,公子哥双手拢袖,高声询问。
老者着深蓝色粗布衣衫,腰间别着一把短刀,看起来坚硬冷漠,一副干练神色。其奔至年轻公子身前十丈,改为脚踏实地,小碎步快速靠近,于距离丈许处停步,抱拳开口:“回公子,没有情况。”
“没有情况就是最好的情况,老刀,辛苦啦。”年轻公子上前,拍了拍老者肩头,笑着说道。
“谢公子体恤,这是本职工作,只是害公子绕道相迎,耽搁了计划行程,老奴罪过不小。”干练老者对年轻公子的热络,似乎不怎么领情,板着脸开口说道。
年轻公子讪讪一笑,随即打了个哈哈道:“草原赶路,只要大方向不错,无论怎么走都一样,走咯。”说罢,率先朝前方行去。
“还是有区别的吧?”干练老者看着年轻公子的背影,无奈摇头,自己每次探路从右手边归来,公子都要热情相迎,现在已经跑偏好几里地了。
“看来下次,要刻意绕道从左边回来了。”老者小声嘀咕,并快步跟了上去。
干练老者跟公子身后那四个大块头不一样,至少老者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对年轻公子的尊敬是发自肺腑的,不仅因为那家伙是队伍中的最高端战力,还因为那是他崇拜的偶像和……顶头上司。
“公子,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老者跟上,先是警惕的瞥了眼四个大块头,然后小声询问。
“别疑神疑鬼,紧张过了头,你要真把自己当成我的随从管家。”年轻公子歪着脑袋,小声嘱咐。
“那一位,还是没有开口说话?”老者继续发问。
年轻公子闻言一愣,两人同时停步,朝队伍最后方探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天蓝色破旧衣衫,浓眉大眼,皮肤略显黝黑的草鞋少年,正亦步亦趋的跟随队伍前行。其左脚成不自然的扭曲状,每走一步,便会在地面留下长长的拖拽痕迹。
跛足少年,左侧脸颊有一道从耳根直到嘴角的长长疤痕,应为利器所伤,他神情冷酷、低眉垂目、不苟言笑,只是偶尔间的抬头张望,便有冷冽寒光自其双目之中一闪而过。
他背负一个随身包裹,左手持一把刀鞘、刀柄俱是漆黑之色的三尺长刀。少年握刀的手很紧,而且从来刀不离手,以至于年轻公子一度认为,那把刀已经跟跛足少年的左手长在了一起。
“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干练老者低声询问。
“不知道,临行前大老爷亲自带过来的,也没作解释,只说一同前往。”年轻公子小声嘀咕,又扭头问道:“你确定他身上的伤都是真的,不是乔装打扮?”
“脸上的伤至少是五年前留下的,他的脚应该是小时候意外受伤,没有十年以上的时间,骨头根本无法定型成那样。”老者抱拳回话道。
“这就有些难搞了啊!”年轻公子感慨一声,朝跛足少年高声叫喊道:“阿木,近一步说话。”
跛足少年闻言,神情不变,拖着不便的左脚,快步上前。
“这一段路,没什么情况吧?”见少年在自己身前丈许站定,年轻公子笑着开口询问。
少年摇头不语。
“你腿脚不便,我们赶路又急,一路上辛苦了。”年轻公子没话找话道。
少年眉头微皱,不言不语,也没有动作。
“回去吧,有情况记得随时报知。”年轻公子挥手示意,自己则转身继续赶路,还小声嘟囔了一句,“莫非,真是个哑巴?”
少年站在原地,等车队过了之后,依旧跟在最后位置,亦步亦趋。
年轻公子不知道的是,始终不曾言语的跛足少年,在内心深处已经将他这个“领队”兼“富家公子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大爷的李通玄,这样子折腾小爷很好玩?一路上,不是喋喋不休问四个大块头同样的问题,就是换着法子折腾试探我这个可怜的跛脚少年,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多考虑一下如何应对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跛足少年,自然便是乔装改扮之后的许诺,他这副面目全非、形象尽毁的造型,是两位结拜兄长精心策划,设计捣鼓出来的杰作。
他脸上敷有一张古董大哥精心制作的,专门改变五官形状的人皮面具,脸颊上那一道从耳根直到嘴角的长长疤痕,是他自己用手中刀划拉出来,再经过古董大哥的“仿古”设计,看起来便像是五六年前的旧伤。
左脚的骨头,是被二哥老瞎子嘴角含笑,硬生生用手捏碎,然后再以特效药加上古董大哥的“仿古”设计,捣鼓出来的。
他现在还记得,“老二”捏碎自己脚骨时那残忍的狞笑,这是赤裸裸的报复,自己突破时害他差点硬抗雷劫,还有更早的,令他变成“老二”的旧怨。
那段时间,两个老家伙对他身体改造的热情空前高涨,不仅仅是外形,连元气品质和神魂气息,都进行了特殊处理。
他的前胸、后背、小腹,各有一道复杂到极致、隐藏极深的禁制,是大哥设计,借助老二的力量刻画上去的,用来改变自己的元气品质。
二哥老瞎子的绝学是关于神魂方面的,他学习了之后,便可以随意改变神魂气息。
其实元气品质与神魂气息,不是谁都有资格探究的,许诺觉得只要改变外部造型就可以了。可两个老家伙,硬说北莽有高人,他这次去的更是北莽王城,保险起见还是改变一下好,害得自己见到大将军后,光是核实证明身份就耗去了足足半个时辰。
脸上的疤痕只是毁形象,只要不被九儿看见,倒也没什么,可这个跛脚的造型,却是给他带来了诸多不便。
虽然行动无碍,使力正常,元气运转顺畅,与人动手自然没问题。可这“雁过留痕”,每走一步都会在地面留下的,长长的拖拽痕迹,令他有些恼火。还有穿衣、睡觉的时候,总让他有种,那只脚根本不是自己的错觉……
大哥、二哥都是为自己好,这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欣然接受,但许诺想不明白的是,大将军为何要让李通玄做领队。
这家伙除了形象气质不用伪装,直接以真面目示人,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富家公子哥之外,行事散漫、毫无章法、喋喋不休、啰里吧嗦,扮演的角色漏洞百出,没有时间观念,走走停停,随意更改行进路线……
好吧,其实李通玄并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可以解释成“角色需要”,完全是他自己对人家有成见。
可……茫茫大草原,四顾千里、渺无人烟,自己的这副衰象,加上一路北向,大哥二哥不在身边,距离心中的人儿越来越远……
爹爹不管,娘亲不见,老头子远在天边,还有心底深处,那一段他不敢轻易碰触的痛,那个一直闹着长大后要嫁给他,如今不知道在哪儿的小姑娘……
天大地大,茫然四顾,此刻的许诺,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