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野风呼号,故垒如磐,灯火阑珊。
稽胡大帅的营帐中,人影晃动,喁喁有声,刘汝匿成的亲随们聚首一处,各抒己见,对札萨克城里传来的消息耿耿于怀——梁师都援助的粮草虽然数量可观,却品相极差,陈粮烂谷充斥其间,札萨克城的越冬避寒令人担忧。
几个年青的千夫长恼怒不已,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大帅,梁师都欺人太甚,咱们在戈壁滩里替他卖命,他却这样对待咱们稽胡人的家眷!”
“是啊,大帅,纵然我们在红墩界吃香的,喝辣的,可一想到家里的老人孩子吞糠咽糟,我这……这心里像刀割似的,整日坐如针毡啊!”
“大帅,该帮梁师都的,咱们都帮了,对面的唐军也被打趴下了,呆在黑沙河边儿动弹不得,我觉得,还是趁着严冬尚未到来,赶回札萨克城稳妥些。”
“对,我赞同撤回去!既然何潘仁有意投降,那就让他做个内应,监视唐军的一举一动,免得咱们撤离时有后顾之忧!”
年青的千夫长们越说越兴奋,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明天就离开红墩界。
刘汝匿成眯着眼儿,斜靠在豹皮大椅上,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捏着胡须上的玛瑙缀儿,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端起桌几上的酥茶抿一小口。
那个上了年纪的千夫长坐在旁边,也没吭气,只见他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挽首蹙眉,一会儿凝神思索,一会儿顾看帅位。
夜风呼呼,将牛皮大帐吹得起起伏伏,不时灌了几股进来,令烛光摇曳,人影晃动。
远处,传来梁军巡夜的梆子声,已是亥末时分了,见帐内渐渐安静下来,亲随们都不再议论了,刘汝匿成才在椅中一欠伸,坐直了腰,侧脸看向年老的千夫长,问道:“你是什么想法?”
“大帅,属下以为,札萨克城一事,或许不是梁师都故意所为。”
“唔?”
“哦,是这样——朔方与长安打了一年多的仗,军马器械已损失大半,粮草储备又都调集到红墩界了,让梁师都为咱们筹措越冬之资,他恐怕也是捉襟见肘啊!”
“嗯,你接着说……”
“咱们助战戈壁,开口要粮,梁师都不能不给,否则,谁帮他守红墩界呢?可是,他自己早已府库空竭,根本拿不出像样的粮食来,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调些陈粮烂谷充数,大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刘汝匿成瘪瘪嘴,脸色一变,怨道,“可是这个梁王也太不地道了!咱们可以体谅他的难处,可他至少应该派个人送封信来,以示歉意吧?事情过去多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帅,这正是我想说的,”年老者咳嗽一声,接过话来,“我觉得,额……自从咱们击退柴绍后,梁军对咱们的态度变得有些不冷不热,”说到这里,只见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压低声音道,“索周似乎心存戒意,开始有了防备,我想,这是不是与咱们接触何潘仁有关呢?索周是不是向朔方进了什么谗言……”
“管他说了什么,不要理他!”刘汝匿成抬手一挥,打断属下,然后从椅中站了起来,反剪着手踱了几步,转身说道,“此次出兵,固然与李建成的背信弃义有关,但是,退一步讲,我稽胡勇士单独与李唐作战,未为不可?朔方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百般恳请,念及昔日旧情,我才答应出兵助战!至于梁军中的其他人等,鼠辈而已,何足挂齿?”
“大帅说得对!”
“大帅,何去何从,您拿个主意吧!”
“大帅,既然别人不待见,那咱们就撤回去……”
几个年青的千夫长见状,又情绪激奋,你言我一语地鼓动起来。
年老者无可奈何,吁出一口气来,低下头去缄默不语。
刘汝匿成点点头,嘴角一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缓步走到椅边,端起酥茶啜了一口,放下碗说道:“撤有撤的做法,留也有留的说道,既然这个索周来单独拜会我了,汉人不是说’有来无往非君子’吗?那我就做一回’君子’,亲自到他的营房中,当面告诉他咱们的打算,免得别人成天疑神疑鬼的,哈哈,哈哈……”
刘汝匿成的话,让几个属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酋帅胸有成竹的模样儿,也不便多问,只嘿嘿嘿地陪着干笑。
……
日头向西,人影斜长,燥热依旧,鲜有风来。
第二日午后,刚入未时,刘汝匿成便在几名千夫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守将索周的营房。
这是一处石头垒成的四合院,数十步见方,屋顶都铺上了厚厚的干草,权作防暑降热之用,院外的沙石砌墙有一人多高,十余名卫士持刀环立,戒备森严。
院门边,守将索周汗流浃背,已等候多时,他身后跟着的几名梁军校尉垂手而立,见刘汝匿成已到跟前,便个个躬身,笑脸相迎。
“大帅亲临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呀!”索周拱拱手,笑道。
刘汝匿成微微点头,也笑道:“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彼此友军,好说,好说,”索周拾手一让,迎客进屋。
凉茶献上,寒暄已毕,刘汝匿成摸着短髭,慢条斯理地说道:“索将军,唐军在垒下连吃败仗,损兵折将,现在退守黑沙河,已多日无动静了,我料定,在严冬到来之前,他们断不会再次进犯了!”
索周听闻,只笑了笑,尚未接话,便听到对方继续说道,“我思量着,如果没有长安方向的增援,唐军甚至会在第一场冬雪降下之前,撤回到阳山城去,毕竟,黑沙河无险可守,于唐军而言,此处略作休整可以,但绝不是持久对战的首选之地!”
“呵呵,大帅是不是过于乐观了?”索周眨眨眼,狡黠地一笑,反问道,“您不是说过,对面的唐军不能等闲视之吗?尤其是那个代掌兵权的平阳公主,是个诡计多端的妇人,不可不防!他们退守黑沙河,或许是喘息休整,伺机反扑,或许正搜肠刮肚,在策划阴谋!”
刘汝匿成摇摇头,说道:“索将军未免过于谨慎了——唐军在垒下惨败,不说伤了元气,但至少动了军心,冯弇之死引得全军后撤,这便是明证!倘若再来攻垒,那不是重蹈覆辙,自取其辱吗?我想,柴绍也罢,李氏也罢,都不会那么愚蠢!”
看到索周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刘汝匿成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什么阴谋诡计,我看也是徒劳无用,不过瞎折腾而已——只要守好这座故垒,不要轻易出战,上了唐军的当,任凭对方使什么坏心眼,都奈何不了咱们!”
听着听着,索周脸上虽还留下一丝笑容,但心里已是蹿起了一股怒火,暗暗骂道:这个辫奴,背地里接触唐将何潘仁,还以为我不知道?还要装到哪一天?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蛋,你怎么不想想,何潘仁与你来往,或许就是唐军的诡计!
可鉴于刘汝匿成是稽胡大帅,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有数千骑兵,防守故垒不能没有这支力量,所以,索周牙梆一咬,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低头端起凉茶啜了一口,勉强掩饰了过去。
刘汝匿成却全然不顾对方的感受,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形势既然如此,索将军率领本部坚守故垒,人马已是绰绰有余了;近来,听闻李建成在长安城里大集兵马,有犯我境之意,所以,我打算带领人马返回札萨克城,以备不虞!当然了,索将军若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留下两三百骑兵供你调遣,如此一来……”
“哈哈,哈哈,”不等刘汝匿成说完,索周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放肆和蔑视,“人们都说大帅是戈壁滩里的孤狼,是天空中的雄鹰,可为何一提到李建成,却变得畏手畏脚,好似惊恐的脱兔一般呢?”
一片阴云掠过刘汝匿成的脸庞,他的目光变得沉郁而冰冷。
“李建成在长安城中集结兵马,此事固然不假,”索周嗤嗤一笑,揶揄道,“可据我所知,他那是准备东出潼关,同王世充争夺洛阳,至于你们稽胡嘛,在他眼中,恐怕已是丧家之犬了!”
听到此话,刘汝匿成身后的几名千夫长勃然大怒,挺身而起,指着索周正要发作时,只见自己的大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也是哈哈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索将军如此说话,无非是想激将本帅,留在此地,不过,咱们稽胡人在这瀚海戈壁里,从来都是去就自如,绝不听从任何势力的指使,更不要说什么朔方城里的区区三品武将了!”
索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颊上的肌肉连连抽搐。
“你们稽胡人说一套,做一套,真是太不地道了!”终于,索周忍无可忍,厉声斥道,“暗中与唐将何潘仁来往,意欲何为?”
“哦?你已知道此事了,”刘汝匿成却不恼怒,轻描淡写地应道,“他想来投诚,岂不是好事?”
“哼,好事?既是好事,为何不通报我方?”
“事情尚在谋划之中,知道的人多了,泄露了天机,怎能把好事办好?”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索周怒不可遏,站起来质问道,“何潘仁想投诚,那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可为何整个唐军的逻骑,只与我方交战,却对你们避而远之?”
刘汝匿成抬头觑了对方一眼,嘲讽道:“唐军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柴绍和他婆姨吧!”
“你……”索周一时语塞,只用两只通红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对方。
“好了,”刘汝匿成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一挥手,说道,“今日登门,不是来同你对骂的,这一来呢,是想告诉你,我们要撤回札萨克城了;二来呢,也请你转告梁王,感谢他的‘好意’,让我们嚼着陈粮烂谷过冬!走!”
说罢,刘汝匿成也不告辞,一转身,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索周站在原地,怒火中烧,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咕哝道:“真是可恨!我非宰了这个北蛮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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