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星光微淡,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李唐义军的大营内一片忙碌。临川岗全歼来犯之敌,战利品堆积如山,刀盾弓矛成捆成垛,义军士卒们喜气洋洋,喧嚣热闹地忙着收拾。
军帐内,马三宝一脸戚容,忧心忡忡地看着谢郎中为昏迷着的秦蕊儿治伤…
片刻之前,李三娘和众将才从帐中离开,大家低声细语,心情沉重,默默地看望秦蕊儿,希望她能够转危为安。临走时,李三娘对谢郎中嘱咐道,要竭尽全力救活秦蕊儿这个苦命的女儿,她是战乱中家里唯一的幸存者了,救治中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有什么情况立即禀报。谢郎中瘦削的脸上愁云密布,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沉沉地点了点头。
李三娘在帐边掀帘出去的时候,马三宝快步走到她面前,吞吞吐吐地小声说道:“夫人,我…我能不能留在谢郎中身边,看能否帮上忙。我答应秦家妹子带她回南梦溪的,这一关不知…不知她能不能闯过来呀。”说罢,马三宝低下头去,鼓突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李三娘回头看着伤心的马三宝,拍了拍他血迹斑斑的铠甲护肩,说道:“‘无情未必真男儿’!你就留下来吧,如果蕊儿醒了立即来告诉我。”
“嗯,感谢夫人!”马三宝使劲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跑回到谢郎中身边。
谢郎中让马三宝烧了一锅开水,又在帐中搭一个炕,在炕里点燃微火。待锅中的开水温凉后,谢郎中将秦蕊儿的伤口冲洗干净,露出了深入胁下的镞尾。谢郎中看了看脸色铁青,嘴唇苍白的秦蕊儿,然后阴沉着脸,扭过头来对马三宝说道:“三宝,我知道你心痛蕊儿,但箭伤太深,也许已伤及内脏,我的疗法未必能奏效,如果有意外,你可要挺住啊!”
马三宝闭上双眼点了点头,泪水顺颊而下。只见谢郎中左手按住秦蕊儿的伤口,右手用力一拔,“喳”地一下箭头顺势而出,紫黑色的血痂凝结在伤口处,顺着箭头流出一丝污血。秦蕊儿“嗯”了一声,腰身抽动了一下,仍旧昏迷不醒。
“哎,这个麻烦了!”谢郎中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马三宝在旁边急切地问道。
谢郎中回答道:“万幸的是箭头没有伤到内脏,但是,她受伤的时间太长了,淤血已回流体内,要马上想办法引出来,否则,秦蕊儿过不了明天啊!”
“那怎么把淤血引出来呢?”
“现在这么个情况,也只能大力吮吸了,可我这个瘦弱郎中,如何有那么大的劲儿呢!”
“我是习武之人,让我来试试吧。”马三宝用渴求的眼光看着谢郎中。
“也只能如此了,”谢郎中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马三宝伏下身去,小心解下秦蕊儿的铠甲,轻轻拨开里面鲜血浸透的衬衫,露出白皙的肌肤,按照谢郎中的方法,深吸一口气,对着伤口撮起嘴,紧紧贴住,使劲吮吸。第一口只吸出一点污血,马三宝扭头吐到床榻前的木盆里,然后深深吸气,接着再来,如此不停地重复做了数十次。
伤口里的血由污转清,由少变多,木盆里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直到再也吮吸不出鲜血来,谢郎中连忙对满脸涨红、汗珠淋淋的马三宝说道:“好了,我来给她敷上金疮药,包扎好后,你立马她抱到火炕上去!”气喘吁吁的马三宝站起来让谢郎中敷药,这才感到腰酸背痛…
马三宝呆呆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微火暖炕上的秦蕊儿,看到她的脸色慢慢转暖,马三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南梦溪的初次相见,到终南山的战斗救援,再到武功城中的月下同行,这一幕幕不停地闪现在马三宝的脑海中,看看眼前这个苦命的女儿,再想想自己父母双亡的身世,马三宝眼眶湿润,喉头一哽,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握住秦蕊儿正在回暖的双手。
正在思量间,只见秦蕊儿的眼皮微微地颤了颤,然后吃力地眯开了一道缝儿,声气微弱地问道:“三宝哥,我…我还活着?”
“嗯,活着,活着!”马三宝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紧紧拉起秦蕊儿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下,豆大的眼珠“扑哧扑哧”地滚落下来,然后“呜呜呜”地像个孩子似的抽泣起来。
站在一旁的谢郎中满脸笑容,一边在围腰上擦着刚刚敷药的双手,一边乐呵呵地说道:“你这个妮儿啊,命大,是三宝帮忙把你从阎王爷那里给拽回来了,我这就去禀报柴夫人!”
……
正在巡查营寨的李三娘,得知自己的爱将性命无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默默站定,双手合十,仰望夜空,感谢老天的眷顾,然后扯了扯披风,带着凤鸢、巧珠和几个家仆朝军营深处走去。
刚来到伤兵的营区附近,便听到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循声看去,只见数百个伤兵裹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躺在木床上,有的头上缠布,有的腿脚包扎,有的赤裸上身紧系绷带,有的腰间裹布仍在浸血,六、七个郎中满头大汗地穿梭其中,敷药的敷药,缠裹的缠裹。
李三娘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门口的几个士卒看见了,欣喜地喊道:“军帅柴夫人来了!”听到喊声,但凡能够站立起来的伤兵纷纷起身,相互搀扶着朝李三娘这边看过来,郎中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等待着军帅的命令。
李三娘快步走到营区正中,扶住一个腿部受伤,倚仗而立的老兵,安慰了几句,然后理了理自己的发髻,环顾众人,大声说道:“众位兄弟,大家受苦了!咱们在临川岗打了漂亮的一仗,歼灭了数千劲敌,现在,对面营寨中的敌人已成瓮中之鳖了,这都是各位的功劳啊!天下百姓涂炭日久,推翻乱政须付牺牲,今日,各位赴义在前;他日,三娘慷慨从后,舍得我李唐义军的生命和鲜血,换得一个太平繁盛的清宁世界!”
李三娘话音刚落,身边的那位老兵振臂高呼道:“誓死跟随,推翻乱政!”顷刻间,整个伤兵营区“誓死跟随,推翻乱政!”的呼喊声电闪雷鸣般响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李三娘深躬揖拜,致谢众人,眶中已是泪水蒙蒙。
在几名郎中的陪同下,李三娘在营区里逐一看望了伤重的士卒,好言抚慰,热情激励,数百名伤兵虽痛在身上,却暖在心头。
来到营中的一席帷帘处,只见里面烛光闪烁,人影晃动,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孩子,你要是受不了,就大声的叫出来吧!”李三娘颇感好奇,掀帘而进,原来是郎中正在施术,给一个大腿受伤坏死的小卒截肢,一名三十多岁的老兵泪流满面,正拉着小兵的手在安慰他。
只见小兵十四、五岁的模样,正仰面躺在床榻上,稚嫩的脸庞苍白如纸,已痛得近乎扭曲,牙关紧咬,瑟瑟发抖,却始终没有吭出一声。
见李三娘进来,施术的郎中正要停下,李三娘摆摆手,示意继续。老兵抹了抹泪水,站起来向李三娘躬身揖拜。
“这个孩子这么小,怎么就参军作战了?”李三娘上前几步,小声问老兵。
“哎,柴夫人,这个孩子,他命苦啊!”老兵叹息一声,凑近李三娘的耳畔,轻声说道,“母亲死得早,家里就父亲、兄长和他相依为命,年前,一家三口都被官家抓夫去了辽东,父亲累死在军营里,兄长带他逃了回来。结果,不到半年,兄长又被官家抓去江都修龙船,几个月浸泡在江水里做工,腰下都生蛆了,奄奄一息时被抬回家来,没两天也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在村里乞讨过活。这不,义军招兵买马,他就跟着我们这些年长的乡亲参军了,没想到昨夜敌人偷袭,这孩子受了重伤,哎…”话音未落,老兵已是涕泪涟涟了。
李三娘点点头,悲伤异常,盯着这个小兵看了片刻,然后向前两步,来到小兵身旁,握住他冰凉的手,弯下腰去,轻声说道:“孩子,我是李三娘,你要坚持住啊,实在受不了就喊出来,会好受些的。”
那小兵微微睁开眼睛,用游丝般的气息说道:“柴夫人,我…我好痛啊…我没有…没有力气叫出来,我想睡了…永远也不要醒来,活在…活在这个世上…太…太痛苦了…”小兵话未说完,眼睛一闭,双手重重地沉了下去。郎中赶忙用大拇指深掐他的人中,却没有任何反应,再用手指压在他的脖子上时,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这孩子已经去了…”
从伤兵营出来时,已进亥时,满天繁星,灿若汉河。
星光映入李三娘的眼眶中,却是泪光莹莹。
刚才的那个小兵让李三娘想到了自己的五弟李智云。都是总角年纪的少年,本该是诵读塾馆,嬉戏山野的好年华,但在这个战火肆虐的乱世,却早早地同亲人分离,承受着世间不尽的痛苦,匆匆地结束了生命。这个世道如此不公,必须有人出来砸烂它,捣碎它,重建一个太平治世!真希望后人能够知道今天的人们所遭受的苦难,所付出的牺牲,如同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清宁世道的每一轮日出和日落…
想到这里,李三娘伸手摸了摸怀中的玉佩,那是五弟李智云留给自己的纪念,它是如此的湿润细腻,如同五弟那张稚气未脱的粉脸,又如同千千万万像五弟一样花季少年的笑脸…
沉吟片刻,李三娘收住泪水,系紧披风,扯了扯腰间的佩剑,带着凤鸢、巧珠和家仆们,大步流星地朝着烛火明亮的军帅大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