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不过木二帮主并不在意,他认为事情总是从小做起的,而且正因为来投靠的人自己也不怎么样,才容易被我们控制和利用,逐步培养起我们自己的势力来,若真的来那么个把高人,还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呢——我有时候真奇怪他这一套一套的都是从哪里来的,而他给我的解释是传奇故事里听来的……就当他是吧,总比我这种只从传奇故事里听出一股傻气来的人强多了。
虽然来的人都不怎么样,打狗帮自身其实也不怎么样,基本上都是不会武功的人——不然也不会对我这么敬畏了,所以木二帮主只好把我抬出来镇镇台面,方法也很简单:我身穿宽大硬挺的黑衣,再蒙上黑色的头巾,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且还显得很高大威猛,然后端坐在一间巨大而昏暗的房间里,而全身雪白的木二帮主则恭恭敬敬站在我旁边,让前来投奔的人一个个进来由我审视,然后决定是否留用,我一句话也不用说,也不用做什么手势,只要装得极其神秘和无比高深就可以了,老实说,就是做个活幌子,其实主意都是木二帮主拿,我不小心睡熟了也没关系,只要不打鼾,不跌倒下来就可以了。
木二帮主却对我最后那点玩笑话十分不满意,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这件事对他很重要,对我也很重要,而且我对他也很重要……听到这里我被他绕晕了,他为此居然差点掉下眼泪来,吓得我再也不敢开玩笑,只好也严肃地表示我其实是要非常认真地投入这份装幌子的任务,并保证一定坚决将之完成得非常完美,他这才消了气——我也抹了抹汗,真奇怪,木子过去倒没有这么婆婆妈妈的,现在长大了、能干了,怎么反倒粘糊起来……想不通,我只好归咎于他的压力太大,精神紧张,然后也觉得很惭愧,想想自己也没能帮上他什么忙,于是决定这次一定尽职尽责,努力扮演好大帮主的角色,希望能帮他多招到几个有用的人吧。
不过严肃认真了几天,木二帮主自己先有点泄气了,因为来的人实在一般得不能再一般,还闹了不少在他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比如从来没杀过人而基本等于在做职业快递的杀手,在少林寺寄了名然后回家继续卖肉的和尚等等,我倒觉得很亲切——本来江湖就是这个样子,大家总要混口饭吃,高手也不是每天呼风呵烟,低手们还能怎样?可这个满脑子传奇故事的家伙根本听不进去,失望得不得了,我这才知道在他想象中很一般的江湖人也应该是手上有十条八条人命或者案子的……简直让我哭笑不得。
所以后来每天见人的任务基本也就交给了我,木二帮主不在的时候我旁边便站着一个书生,我点点头,他便记下这人的名字,然后带出去交给其他人安排,我摇摇头,他便客客气气将人请出去——交给另外一些人来安排,虽然他的工作看起来简直跟我差不多清闲,他对我确是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让我觉得十分滑稽,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实在是忍得很辛苦,常常怀念可以自由在山野间游荡的日子,可每次看到那些江湖人贫困愁苦的样子,就会想起师父,又觉得这样虽然荒谬,其实也不比他们的日子从前更荒谬多少,能帮他们一点就是一点吧。
有一天我正在这么想着——其实我常常在出神,反正点头摇头也不用费脑子,我一般都是点三五次头然后摇一次,然后点一两次头再摇一次,然后点七八个头再摇一次……这样既能尽可能地收留下更多的人,也显得我确实是在用心挑选——忽然就看见师父站在我面前,当时就想,坏了,怎么又睡着了,赶紧醒过来……可是心里折腾了半天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只好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差点没大叫起来,才知道原来是真的!
我呆呆地看着师父,听他淡淡陈述着自己的经历,却什么都没听进去……三年没见,师父老了也瘦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就算我除下头巾跳到他面前,他也应该不会认得我了,没准还会被我古怪的声音吓一跳……可他是我师父啊!是养育我直到十四岁,待我如亲生父母的人,而且现在杀手同盟也没有了,不会再有人找我麻烦了,我应该跟他相认了啊——可心里虽然波澜起伏,身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让自己站起身来跟师父相认,就是无法告诉他这些年来的遭遇……
“大帮主?大帮主?……”负责记名的书生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正要点头又犹豫了——我是该留师父下来,让木子格外照顾他,还是该让木子给他些银子让他离开呢?……心里的矛盾和挣扎越来越激烈,我“霍”一声站了起来,把那书生吓了一大跳,师父也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却又不知道看哪里才好,还好那书生还算机灵,赶忙问道:“大帮主可是有事找二帮主?”
我赶紧点点头,他马上道:“请大帮主宽坐,我这就去请二帮主,厄,这位杀手兄弟帮主您看——是不是先留下?”
我又点点头,他便引着师父出去了,我这才想起,还有小师妹和两个师哥呢?刚才没用心听,现在也没法问了……唉,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到底要做什么?其实我也无数次想象过跟师父在各种各样的情形下重逢,但从来没想过这么尴尬的状况,也从来没想过真的重逢了,我自己居然是这么一种表现……为什么?……我简直快要疯掉了。
还好木子很快便走了进来——他很细心,没有带任何人——关好门,走到我面前端详了我一会,才上前拍拍着我的肩膀问道:“梳子,你怎么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泪水忽然涌了出来。
木子这下吓坏了,赶忙拉住我的手道:“怎么了怎么了?……刚才见到什么人了?亲人?仇人?还是……旧情人?……啊?说话呀!梳子!你到底怎么了……”
我忽然觉得非常软弱和空虚,不由自主地将他拉了过来,轻轻靠在他身上,一任泪水奔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仿佛这么多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在一瞬间倾泻了出来,可为什么我要靠在木子身上而不是跟师父抱头痛哭呢?……自己也回答不了。
眼睛终于红肿发干了,我也平静了下来,我才松开了木子,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太激动了……其实也没什么的……我……唉……”
木子竟似也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你想叫我不要问,是不是?”
我点点头,心里十分感激他的善解人意,正迟疑着该如何让他照应一下师父,他又接着道:“可方才那人怎么办?我不问你们的关系,看情形也不是仇家,但你又好像不想再见他,这也没什么,只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孩子,说是女儿,原本还有两个徒弟,都生病死了,父女俩看上去也很虚弱——到底留下还是打发走?你总要给我个意思吧。”
我实在佩服木子的聪明,也很想把事情都告诉他,让他帮我分析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话到嘴边,又难以张口了——这个故事即不精彩也不惨烈,想来想去只觉得荒谬和滑稽,也许他听了也不会相信,更别说从中分析些什么出来了……而且都是过去的事,算了……于是道:“多谢,多谢,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既然他们父女身子都不好,还是留下他们休养一阵子吧,然后……然后让我想象再说吧,心里实在是乱得很,你替我好好安排吧,多谢了……”
木子翻了我一眼,又忍不住笑道:“好了,几时跟我这么客气起来——我看你这几天也累了,不如歇一歇,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的:如今村里人多事杂,你又爱清静自由,所以我让人在半山盖了所房子,已经完工了,你去休养几天再说吧,我会替你料理好这件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