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推开庭院虚掩的大门,迎面是一面白粉照壁,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无”字,又让我钦佩了一把,果然有个性,将来我成了名,也要来这么一个——可惜我好像只能写一个“刀”字,唉,笔划也太少了,根本写不出气势来……
黄天琴——嗯,我忽然就很愿意叫他“黄天琴”了——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问道:“听说你叫小刀?这名字真有意思。”
我红着脸道:“哪里,哪里,一点意思也没有……对了,你为什么叫‘天琴’呢?”
黄天琴笑道:“你没听刘大婶说吗?富贵功名都不过是些破鞋子,世间的一切本来就是虚无飘渺的,我又不过是其中一个极其渺小的人,所以叫‘天琴’。”
哇,这么酷的理论可从来没有人对我讲过,比起这看似简简单单其实毫不简单的几句话,从前师父和伊老大对我讲的那些东西可简直俗透了,也傻透了——这就是偶像的深度,这就是偶像的魅力啊,我面带无限的崇拜看着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忽听伊老大冷冷地道:“戏做完了吗?”
我和黄天琴几乎同时扭头看着她,然后齐声道:“什么?”
伊老大板着脸道:“傻小子,你这小猪头,你难道还不明白,也许他真的叫黄天琴,却绝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黄天琴!”
“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黄天琴,他身上的某些地方——说不清楚的地方,似乎很接近一直以来我对黄天琴的想象,如果说世间真的有黄天琴存在,我希望他就是这么个样子,而不是什么白衣胜雪、飘飘欲仙的世外高人状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秘不可测状……当然,我也知道伊老大的意思,可是有什么呢?我们不是来找黄天琴的吗?现在至少已经找到了一个嘛……
在我心思乱转的时候,黄天琴已笑着接上了我的话道:“可是,在两位的告示上,也并没有写明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黄天琴啊?”
伊老大仍是冷冷地道:“不写,是因为不需要写——罢了,跟你扯这些贫嘴有什么意义呢?我看你身手不凡,想必也是江湖中人,又何苦趟这混水?”
黄天琴立即正色道:“既然要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那我也严肃些——不过咱们最好换个严密的地方,虽然我是个有名的怪人,但站在天井里这样义正严词地说话,还是会有八卦的邻居乐于偷听的。”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伊老大的脸色也缓和了些,点了点头,于是我们随他进了厅堂,这才有书童和仆妇迎了上来,他却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去,引着我们转入内院,进了小书房,小心地关上门,仔细听了听,方才转身笑道:“为严密起见,招待就只得有些不周了,不过我想两位应当也用过早点了吧?少时我们再出去吃午饭好了。”
伊老大还是绷着脸不做声,我正新奇地满屋子打量,听他这么说,忙道:“无所谓,我们刚吃过早饭——你这里好多书啊,真不像个练武的人。”
黄天琴居然有些脸红了,道:“我本来就不是个练武的人。”
“啊?”我奇道,“可是你那天一拳就打倒了百花楼的那个……那个……”
黄天琴缓缓道:“可是你看我出拳的姿势,象是精通武艺的人吗?老实说,那一招是我从卖艺的李把式那里看来的,那天还是第一次使出来,连自己都没想到那么有用。”
?!……不仅我惊讶地说不出话,连伊老大也狐疑地看着他。
黄天琴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也许你们都听说过有种人天生神力,非常不可思议吧——我就是那种人,小时候家人还不在意,直到四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农庄收租,被我无意中一拳打死了一头牛,自此父亲便将我关在家里,深居简出,终日与诗书为伴,希望能够让我性情平和,少生事端,黄天琴这个名字,也是希望我的天赋不是天谴,能够一生无灾无难的意思。”
我同情地听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可是以你的力气,你父亲……令尊如何能把你关在家里呢?”在人家书房里谈话,好像总要文雅些才是。
黄天琴温和地笑道:“没事,不用称‘令尊’,我也没有称“家严”啊,还是叫‘父亲’亲切些——因为父亲是我一生中最敬爱、最尊重的人,我虽然很想要出去,但绝不想令他伤心和失望。”
他这么说,让我想起了师父,想起了南小少林的方丈,是的,确实有这样的人,也许他没有卓越的功勋、惊世的声名,在其他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但在你心中很重要,他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他不希望你去做的事情你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做……
伊老大忽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在百花楼前替我们出头呢?岂不是违背了家训?”
黄天琴的神情里忽然透出一丝伤感,半晌方道:“因为家父、家母在数年前均已过世,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乎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了。”
伊老大不做声了,我也替她不好意思,半晌,才讷讷道:“说起来,那天……还没有多谢你。”
黄天琴又露出了阳光般的微笑,道:“小和尚,说起那天我还要多谢你才是,真的。”
“嗯?”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黄天琴接着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上天给我一身不可思议的力气,总有一定的用处,不然我为什么读书无成、经商无心,父母留下的田产又不需要我操持,只好整天放浪形骸、四处闲荡,所有的也不过这身力气罢了,可路见不平时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远远躲开,连自己都觉得羞愧——自小父亲的管束和教诲,总让我怎样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来,心里常常觉得非常矛盾和痛苦……”
“嗯……”我非常同情,但仍然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黄天琴继续道:“而百花楼的嚣张气焰早就为众人所不齿,更让我鄙夷,可我空有士绅的身份与家财,以及过人的力气,却从来都不能——你明白吗?非不愿也,实不能也!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唉——出手去对付他,那天也不过打算看看热闹,说几句酸话儿刺刺他罢了,可是看到你的勇气和信心,忽然让我醒悟了,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多么痛快!多么自在!你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尚且无所畏惧,我还怕什么?你信不信,那可是自我四岁之后第一次出手打人哪,实在是太爽了!”
我这才明白了,但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本想更正他——我的“无所畏惧”其实就是因为一无所有,而不是像他理解的那样……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如果他这样想会比较开心,那就让他这么认为好了,我忽然发现自己更喜欢他了。
伊老大却忽然道:“我说怎么百花楼没有再寻仇,本以为是……原来和你也有关系。”
黄天琴皱了皱眉头道:“说起这事,我开始也在奇怪,本来我事后立即着手打点,却发现百花楼根本就没打算出手报复,也没有动用靠山和其他关系,竟已闭门歇业,传说还要搬走——不过后来我也知道了你们是谁,嗯,那也就算不得奇怪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一夜之间,居然还有名了起来,还想起刚才那个证明他是黄天琴的刘大婶好像也认出了我们……伊老大却忽然道:“既然知道了我们是谁,也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就应该避之惟恐不及才对,又为何阻住我们的去路?”
黄天琴笑道:“终于说到重点了——因为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伊老大怔住了,半晌,忽然露出了笑容,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