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宜阳(二)
永和六年,秋八月。 甲亥,越嶲郡唐菆羌叛,会合登、卑水豪强陷郡治,北犯健为,益州刺史张寿会宁远将军蔺粲平之,斩首三千。 秦州金城郡豪强苏芤叛,连寇数千,兵犯榆中,左卫将军徐当平之,斩首五千。 梁州刺史、前军将军甘芮兵败宜阳,退守黾池,折军过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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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遵在知道甘芮真实的目的是退守黾池城后最初的想法就是要先甘芮一步占据黾池城,把甘芮军一万余人晾在野外,然后汇集苻雄的大军围歼,到时不管是清蒸还是红绕都随他们了。 但是探子的回报告诉鱼遵,他对面的敌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甘芮已经派前厢军全部轻装,将曾家军急行军的特长发挥到了极限,已经先一步占据了黾池城,并开始修茸城池,收拢粮草,严阵以待地等待甘芮的中军入城。
鱼遵听到探子的回报后,心里明白了前面这条大肥鱼不是那么好吃的,恐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让鱼刺给刺着,但鱼遵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鱼遵下令,将五千骑兵分成五部,轮流袭击行进中的甘芮军,务必要让他们缓慢下来。
甘芮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当鱼遵的骑兵像苍蝇一样飞过来时,甘芮军就会分出长弓手,对着人数不多的鱼遵骑兵就是一阵直射,然后轮流交替前进。 在这种情况下,甘芮军中和鱼遵骑兵都偶尔有士兵中箭倒地,但是甘芮军行军速度却依然不减,继续向黾池奔去。
鱼遵知道自己必须使狠招了,于是下令五千部众尽数出击,分成三部分,两部分分左右袭击甘芮军的左右侧翼。 前面一支更是拼死在甘芮军前面来回晃悠,试图挡住甘芮军前进。 苻家骑兵在鱼遵的严令下不计损失地向甘芮发起一次又一次猛烈的袭击,终于让甘芮军停下来了。
甘芮军的高车在一泉坞损失干净,所以必须展开阵形,盾牌手、神臂弩手和长弓手必须一一列队,这样才能挡住苻家骑兵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甘芮军展开阵形后,损失迅速降低下来,在数千神臂弩和长弓密射下。 苻家五千骑兵不可能对甘芮军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甘芮军却丝毫动弹不得,在苻家骑兵这种密集地进攻下,如果还要坚持行军,就很有可能被冲乱最后甚至溃散。
望着阵外一浪接着一浪的苻家骑兵,甘芮心里满是懊悔和痛恨。 他懊悔自己居然如此的莽撞和轻敌,连苻洪兵马渡河南下了都不知道就贸然出兵河南,结果被人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是对面的苻家骑兵将领没有后手的话怎么会这么攻击自己呢?看来他是在等苻家的大队人马。 从洛阳南下援救宜阳的步军。
自己现在手里的人马除去占据黾池地一厢人马,只剩下三厢。 加上在刚才苻家骑兵袭击中损失了近千人,要是等到苻家大军一到,自己这七千多人就危险了。 只有退到黾池城去,依托城池才能抗拒几日。 等待接到自己急报的弘农郡赵复出援兵接应自己。
但是现在怎么撤?甘芮的眉头越来越皱,现在懊悔是没有用的,只有尽量保住这一万余梁州子弟兵,自己要是没有战死在这里就直接去长安向军主请罪。 看着天色越来越暗。 甘芮知道机会就到了。
看着越来越浓的夜色,鱼遵反而越来越着急起来。 天黑了,自己的骑兵部众更没有办法冲过晋军的箭雨阵了,而且赶了一天的路,打了一个下午,部众不论是人还是马都疲惫不堪了。 军士拉不起弓,坐骑越跑越慢,最后成为晋军地箭靶子。
为什么辅国将军的大军怎么还没到呀?鱼遵只好无可奈何地下令部众停止进攻。 只派少数骑兵监视,其余大队人马离开晋军三里驻营。 鱼遵希望对面的甘芮看到自己停下来了也会跟着停下休息,这样的话主动权还在自己这一边。
甘芮在黑夜中连连下令,先命令前列两厢兵马立即急行军,向黾池城奔去,断后的是自告奋勇地副将李天正和前厢都统领候明带领的一厢人马。 紧紧地握着李天正和候明两人的手,甘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挤了两个字:“保重!”。 然后在护卫的簇拥下策马紧跟前两厢兵马向黾池城奔去。
断后地李天正和候明下令部下趁夜将随军携带的数万铁蒺藜在大道、荒野上撒得到处都是。 然后列成一个大正方形阵形向缓缓向黾池城走去。
鱼遵闻到急报,连忙下令全军马上追击。 又累又饿的苻家骑兵已经人解甲、马卸鞍。 正准备吃晚饭,谁知一道军令就来了。 苻家骑兵一阵忙乱,足足半个时辰才总算整顿清楚,然后饿着肚子又策动着同样腹响如雷的坐骑向西追去。
刚追到不到五里,只听到黑夜中不时响起马嘶声,接着是轰然倒地倒地的声音,然后是骑兵的惨叫声。 “不好!不好!地上有铁蒺藜!”终于有醒目的骑兵喊出声来。
听到这话,苻家骑兵们都不由地放缓速度,在这黑灯瞎火的环境中,如果还敢策马狂奔地话,一旦你运气十足得好,踩中一颗铁蒺藜,那么你和你的坐骑轻者摔一跤,啃上一嘴的泥,重者还是摔上一跤,不过马摔断腿你摔断脖子,下场都是非常的凄凉。
鱼遵虽然恨得牙根直痒痒,但却是无可奈何。 正当鱼遵带着部众小心翼翼地趟“地雷阵”的时候,前面远远地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间还掺杂着哭天喊地的惨叫声。 鱼遵侧耳一听,顿时知道不好,恐怕是自己的先锋中了埋伏。
原来苻家骑兵大约有五百余人地先锋先趟过了“地雷阵”,看到前面地晋军似乎已经闻风而逃,一时贪功,拍马便追,准备追上去活捉几百个俘虏也是功劳一件。 但是断后的侯明部两条腿又能跑多远呢?而且领军地李天正和侯明又都是胆大包天地人。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埋伏在前面的大道两边,等这五百苻家骑兵冲过来之后左右兜头就是一阵急射,射得这五百骑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然后等这五百骑兵慌乱不堪的时候,近千朴刀和刀牌手摸黑从后面冲了上去,一声大吼杀进骑兵队伍,然后有如一阵狂风左冲右卷。 顿时将东奔西突的苻家骑兵杀得丢盔卸甲,最后只剩数十骑丢魂落魄地跑了回来。
鱼遵带着大队人马好容易过了危险区,却看到这数十骑就像一群被撵出窝的野狗,垂头丧气地站在前面。 鱼遵看了一下,没有看到领军的偏将,估计他已经躺在远处的黑暗中了。 连骂人的对象都找不到了,鱼遵只好长叹一口气,挥挥手让这数十骑归队。 然后命令大队人马保持警惕继续前进。
三千多苻家骑兵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在黑暗把眼睛瞪得大大地,一边慢慢地前进,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前面和周围的一举一动,就是一只蚊子从眼前飞过也要多瞄上几眼。 看看是不是晋军的探子。
折腾了半夜,似乎能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的鸡叫声,可前面还是什么都没有,紧张一夜的苻家骑兵是又累又饿。 许多人都伏在马颈上,以便省点力气,但是他们座下的战马也累得不轻,都在直噗粗气。
这个时候,只听到嗡嗡地声音突然破风而来,许多骑兵挣扎着直起身来,用迷糊的眼睛向四处张望寻找着这声音的来源。 凄厉地惨叫声终于让半梦半醒之间的苻家骑兵清醒过来了,他们发现前面的同僚纷纷中箭。 正痛苦地捂着伤口向地上倒去。
“有敌袭!”苻家骑兵们纷纷叫嚷着,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杂乱无章,一片喧闹。 鱼遵大吼道:“不要乱!不要乱!”接着各级将领军官连忙招呼各自的部属,收拢队伍。 在黑暗中慌乱才是最大的敌人。
等苻家骑兵冷静下来地时候,箭矢嗡嗡声已经消失在空中,整个黑夜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只有几只虫子在拼命地嘶叫着。 苻家骑兵更加警惕地环视着四周,越安静也意味着越危险。 但是当苻家骑兵等待许久。 却再没有箭矢飞出。 也没有想象中的敌人。
天终于亮了,鱼遵郁闷地发现。 这里离黾池城不到三十里,看来甘芮军已经尽数撤回到城中去了,自己的计划算是彻底完蛋了。
这时,苻雄领着由于向导误事而晚了半夜的两万步军赶到了,听完鱼遵地介绍,立即下令全军前进,准备趁甘芮军立足不稳一举攻破不大的黾池城。
当苻家军急冲冲赶到黾池城东时,李天正和侯明领着断后的厢军刚好赶到黾池城下,根本还来不及进城。 昨夜阻挡鱼遵骑兵也让他们疲惫不堪,而且打打停停,所以行军速度也不快,好容易急行到黾池城下了,这敌军又追上来了。
李天正转过头对侯明说道:“老侯呀,看来我们还得留下来断后,这样才能让兄弟们退回城中去。 ”
侯明舔了舔一夜未喝水而显得干燥的嘴唇,恨恨地说道:“这些苻家的王八蛋,老子们都甩了他们一晚上了。 看来他们还是要上来讨老子一刀,他娘的,他们不让老子的刀开荤是不会放老子回城!”
说到这里,侯明转过头来对传令兵吼道:“按营列队,后营先进城,中营准备进城,前营给老子列好队!”
李天正接着补充道:“老侯,把你的陌刀队都给我提拎出来,最后一关由我带着着陌刀手来守!“
侯明一愣,立即吼道:“你想抢我买卖!”
李天正依然平和地道:“老侯,谁叫老子官职比你高呢!”说到这里,李天正地语气变得冷冷的:“侯都统领,你想违抗军令吗?”
侯明的眼睛一下子变通红了,声音有些哽咽了,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说道:“算你狠!你他娘的就这样抢老子的功劳,你老想着压老子一头!”
李天正嘿嘿一笑:“没办法,谁叫你小子和我从南郑武备学堂一期毕业后就落后老子一截。 除非老子死了,你是赶不上了!”
侯明不再理李天正,转过头对身后的前营和中营吼道:“弓弩手准备,刀牌手准备!”
这个时候,看清情况地苻雄一挥手,五千苻家弓箭手列队走上前,对着黾池城就是一阵箭雨,压制城楼上的晋军。 而五千苻家步兵呐喊一声。 向侯明猛冲过去。
侯明继续吼道:“不要慌,给老子沉住气!听命令放箭!”说到这里,一名长弓手手一软,箭弦砰地一声松开,箭矢应声而出,向空中飞去。
侯明一下子跳起来了:“他娘地,谁呀?老子还没说完你就给我松手了!”
“老侯,算了!兄弟们累了一晚上。 早没什么力气了。 ”李天正在旁边劝道。
侯明点点头继续吼道:“告诉你们!再没有力气也要给老子强打起精神来,你一松懈就能送掉你的命!精神点!”
说到这里,侯明带头吼了起来,两千军士也跟着吼了起来,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
战退千员将,杀退百万兵。 怀抱阿斗得太平。
还有张翼德,当阳桥前等,七啾咔嚓响连声,
桥塌两三孔,河水倒流平,吓退曹营百万兵。
云长武艺精,温酒斩华雄,孟德帐下显威风。
五关斩六将。 保嫂寻皇兄,匹马单刀千里行。 ”
话刚落音,侯明接着一声大吼:“射!”,马上就有千余箭矢嗡地一声向前飞去。
很快,五千苻家军就和一千晋军激战在一起,只见刀来枪往,血肉横飞。 晋军丢开弓弩,手持腰刀和苻家军绞杀在一起。 他们大声地怒吼着。 将全身的力气随着那声吼叫运到刀上,然后恶狠狠地砍向对面的敌人。 没有前途。 也没有退路,只有对面地敌人和他手里的刀枪;没有庆幸,没有迟疑,唯一的念头就是将对手砍倒在地,然后补上一刀砍死他。
双方都是精锐的勇士,双方都抱着必胜的决心,只是一方要努力突破敌人的防线,以便全歼这支敌人;另一方却誓死守住每一寸阵地,好让身后的同僚安全地退回城中去。 不管是远处的苻雄中军还是城楼上地甘芮大军,都只能用刚开始两军还没有接战时的一阵箭雨去微弱地帮一下战友,到了现在就都没有办法去帮到近在咫尺的同僚,只能用鼓声号声及高呼声来为血战在一起的同僚们打气鼓劲!
激战一会,中营也已经陆续退回城中去了,只剩下三分之一人马的前营也在侯明地指挥下缓缓向城门口退去。 看到这个情景,苻雄不由急了起来,自己五千人马丢了千余条性命却依然突不破晋军千余人的防线,眼睁睁地看着后面的两千余晋军安然退回了黾池城。
鱼遵走上前说道:“将军,让我带骑兵立功赎罪吧。 ”
苻雄当即便点头同意了。
当鱼遵带着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的三千多骑兵向前冲去,前面地三千多苻家步军纷纷让开道路来,免得误伤无辜。
李天正趁着这个机会,拎着陌刀往前一站,身后赫然立着三百余也手持陌刀的汉子。
侯明一边指挥部众扶起受伤的战友,收拾丢在地上的兵器箭矢退回城中,一边吼道:“李天正,记得把老子的陌刀手带回来。 ”
站在最前面的李天正没有答话,只是用右手将雪亮的陌刀高高举起,锋利的陌刀在阳光中直冲天际,似乎要把天刺破一样。
转眼间,越冲越快地苻家骑兵离李天正等三百晋军也越来越近了,看到晋军拎着一把长刀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自己不是骑着马冲过去,而是骑着一头猪冲过去一样,苻家骑兵心里不由泛起嘀咕,但是他们手脚没有因此停下来。 由于前面还有自己的友军正在让路,苻家骑兵没有张弓搭箭,只是拔出长刀,在城楼上飞下来的不是很密集的箭矢中准备一刀将那些被吓傻的晋军一刀劈成两瓣。
这时李天正一声大吼,同时往前踏了一步,手里的陌刀向前一扫,只见到一道红色的绸布骤然在空中飞舞,一种热腥的味道迅速飘散,眼尖地人会看到一个马头和半截人身子在空中飘然向后面飞去,而一匹没有头地战马载着一个只有下半截身子的骑兵向前冲了几步,然后轰然向前一栽,如同两堆泥巴一样叠在一起。
这时,三百余陌刀手纷纷出手,如同海岸边卷起地巨浪,将迎面而来的苻家骑兵拍得支离破碎。 旁人只听到一阵劲风随着吼声向前荡去,顿时一阵马嘶人叫声,数百苻家骑兵或头飞手断,或马首横飞,或身断两截,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前面多了两、三百具不完整的尸首。
在那一瞬间,不但是后来的苻家骑兵,就是那些战马也感到一阵恐惧,不由纷纷停住脚步,在那里嘶叫不已,似乎在悲嘶前面支离破碎的同伴。
李天正大吼一声,往前连走几步,然后又是一刀,顿时把一名正踱立在那里的苻家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截,身后的陌刀手也跟着走上前,挥手就是一刀,刀刀中的,顿时又多了百余尸首。
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苻家步兵被飞溅过来的热血骤然一激给激清醒了,二话不说拔腿就跑,顿时把后面还在往前冲的苻家骑兵冲散了,顿时慌成了一团。
趁着这个时候,李天正带着三百陌刀手在城楼上的箭矢掩护下安然退回黾池城。
看到这里的苻雄不由钢牙咬碎,连连下令两万军士砍倒树木,赶造攻城器械,然后下午开始将两万人马分成三班,不分日夜地攻打简陋的黾池城。
甘芮带着只有八千余根本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梁州军,依靠着只有一丈多高的黾池城,拼死抵抗,没有擂石就用箭矢射,箭矢射完了就用刀枪血搏,刀枪被打折了就用手掐脚踢,手脚不便了就用牙咬,就这样整整拼了两天两夜,一直拼到姚劲带着一万五千名羌骑绕了一大个圈子赶到黾池城。
苻雄见自军里外里已经损失过八千人,虽然攻得黾池城岌岌可危,甘芮军也被自己打得筋疲力尽,离溃败没多远了,但是听到晋军有援军过来,清楚自己部下也是强弩之末的苻雄,立即领军回撤宜阳。
姚劲只是领军赶来援助甘芮军,而且看到其军打得异常凄惨,所以也不敢远离追击苻雄军,就在黾池城驻下。
是役,甘芮带出来的四厢步军从宜阳狼狈奔到黾池,再在黾池城死守两天,只剩下不到两厢人马,损失超过七千余人。
看着满地收拾好的战友尸体,想起前两日还在自己面前晃悠的脸庞,现在却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凭秋风吹拂、阳光普照那双年轻的眼睛也再也睁不开了。 满脸血迹的甘芮再也忍不住了,拄着血迹斑斑、满是洞洞的红星军旗,噗地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满目的战友尸首叩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