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5年,11月19日,徐州。
徐州在去年的黄河大决中受到了严重冲击,南清河航路断绝打击了商业,一道黄河水自西漫来,又打击了沿途的农业。双重打击,几乎搞得百业凋敝,数不清的百姓背井离乡,东去东海国讨个活路。
今年中,西来的那条黄河支流改道了一次,直接灌进了泗水里,又祸害了沿途不少农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前阵子徐国公李庭芝与东海国签了一份协议,引东海商社来徐州开矿建厂,并建设一条通向沂州和连云的铁路,东海人拿着金灿灿的钱牌和轻飘飘的纸票来到徐州,雇佣了不少当地人做工,总算是带来了些景气。
前不久下了一场大雪,徐州周近的大地被覆盖了一层白毯,别添了一份风情。
徐州城北的徐国公幕府中,蔡高澶忙里偷闲,对着院中一株尚未开花的梅树描绘起来。之前他与一名在徐州城开画像店的东海画师学了一些绘画技巧,此时先用铅笔勾勒下梅树的雏形,又假想出惊蛰时节开花后的形态,在上面添了几朵花。
这时,他在幕府中的同事魏景胜恰巧经过,见到他作画的模样,招呼道:“仲夫兄,好雅兴啊。”
蔡高澶回头见了他,起身打了招呼,道:“总算是把今年的‘劝农务’给结了,得了清闲,来练练手艺。”然后他瞥见魏景胜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便问道:“咦,是新报纸到了么,可有什么大新闻?”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魏景胜露出了一副兴奋的表情,挥着报纸走过来,激动地说道:“真有大新闻,东海军漠北旅在瀚海郡大胜,歼敌两万!”
“什么,真的?”蔡高澶震惊了,他也知道东海军不走寻常路直插漠北的举动,之前报纸上也报过几次了,但一直不怎么看好,没想到竟取得了大胜,是真的吗?
他连忙接过魏景胜递过来的报纸,果然发现头版之上罕见地印了大面积的一幅版画,画上近处是一群正在开枪的东海骑兵,中央是大片草原上密集的元兵,左侧远处还有东海火炮在开炮,整体画风线条简单,但栩栩如生,令人感受到战场的宏大。版画右下角还有个小框,里面有一副简易地图,标注出了此战发生的位置。
“先待我一读,告罪了!”他对魏景胜一抱拳,便对着报纸认真地读起来。魏景胜自然不见怪,背手待他读完。
过了一会儿,蔡高澶长出了一口气,感叹道:“勇猛进击,迫敌决战,以一敌十,聚而歼之……简直令人不敢置信,但确实像是东海军能做出来的事,堪比卫、霍,威武!”
他把报纸还给魏景胜,又说道:“瀚海郡比燕京还要再往北两千里,自唐之后,我汉家儿郎可再未到过那般远的地界了,有朝一日,竟有人重拾了汉唐雄风!”
魏景胜哈哈一笑:“果不其然,东海国才是天命所归!纵使汉唐,能征漠北不也是天下一统兵多粮广之时才能做的?可人家仅凭两路之地就做到了!看这气魄,还有谁能挡?”
蔡高澶吓了一跳,往周遭看了一圈,才小声说道:“这些话还是莫要说,国公今日可还在府上呢。”
“无妨。”魏景胜摆摆手,“别人不知,你我身为幕僚还能不知?国公之前签了那,几乎等同于把徐邳之地的命脉都卖与东海商社了,他老人家对天下大势可清楚得很。”
李庭芝是坚定无比的赵宋忠臣,虽然之前与东海军合作进攻过中原,但并不意味着他想就此投靠东海国。只是,经过这一战,他对东海军的实力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产生了深深的震撼和警惕,也开始思考起了未来的局势。他悲哀地发现,一旦东海国盯上了他这徐邳的地盘,他是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的。因此,他开始谋划退路,试图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而这反而使得他对于一向苦心经营的徐邳没那么在心了,与东海人签了协议,准许他们过来进行自己过去警惕无比的开矿修路等工作。
蔡高澶一愣,但也无从反驳,只得叹了口气。他不禁回头看了看那棵梅树,这棵树据说是李庭芝受封徐国公之日亲手从石狗湖畔移栽过来的,如今只开过一次花,不知这幕府,还能见证它再开几次?
魏景胜正在兴头上,没注意他的情绪,举着那张报纸道:“说起来,按理来说,史上的这般乱世,若是有强主立下这般功绩,臣下就该劝进登基为帝了。可东海国的国主尚在海外,国务由二百东家代持,这该怎么劝进呢?”
蔡高澶没想太多,随口答道:“没甚末吧,如今东海国的大船连西洋大食都去得,难道还接不回国主来?”
……
另一边,滕国,滕州。
滕国这一年多来同样受到了黄河大决的严重冲击,毕竟南清河就从他家贯通,过去收益有多大,现在损失也就有多重。稍好一点的是,滕国境内大部分农田都没有被泛滥的黄河水直接冲击,农业影响不大,这就保住了大部分基本盘。
不过,相比经济问题,滕国当下更焦头烂额的是政治问题。
一方面,眼看着东海国大势已成,占据了东至海、西至太行山、北至瀚海郡的大片土地,那么夹在中间的滕国和齐国两个封国就很尴尬了——当初大家同是大宋封臣,平等论交合情也合理,现在差距都这么大了,还怎么好意思继续拄在那里打眼?
另一方面,之前东平严家早已献土去海外打拼了,齐国李家也在朝鲜备了第二份基业,唯独滕国仍处在东海国的包围之中。而且好死不死的是,去年大战之时,滕世孙夏知拙抗命冒进,损失惨重不说,还软禁了东海军派去的通信营,严重触怒了东海人。
不管怎么看,只要东海国想削藩,那肯定就是从滕国削起了。
只是一场大战刚结束,不管怎么说各同盟力量都出了不少力,总也不好立刻就兔死狗烹。去年战后东海管委会和总参谋部严厉斥责了夏知拙,夏贵也怒而将他召回滕州软禁起来,并传出风声要废除他的世孙地位,暂时倒也没有其他举动。不过今年突然有一帮东海人来了滕国,不报备滕国公幕府就开始了勘测,带来了无声的压迫感。
滕州东部有一处风灵俊秀之地,曰“龟山”,日出之时观望此山,可见石龟驼日之形,故而得名。滕国公夏贵号“锦龟”,自然将此山视作养运之地,在山下选了一处风水绝佳之所修建了别院,时常来居住。这一年多来,夏知拙就是被软禁在这处龟山别院之中。
前不久,夏贵也过来小住,屋舍中烧起了火墙,将整座大堂都熏烤得温暖如春。今日,在这温暖的大堂之中,却仅仅有夏贵和夏知拙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摆了一个棋盘,棋盘上只有角星位置的二黑二白四个座子,看来棋局是刚刚开始。
夏贵掂了三颗白子,在棋盘上啪啪摆下,然后才说道:“我老了,棋力不济,让我三子,不算多吧?”
夏知拙连忙说道:“您说笑了,论谋算,孙儿如何比得上您呢?”
夏贵摇摇头:“谋算谋算,自古以来,谋算有几用?女真破辽,蒙古兴起,书都没读过,懂个屁的谋算,不都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大宋诸公倒是老谋深算了,算来算去又落了个东西宋的局,倒惹得人笑。东海军如今纵横无敌,难道是算出来的?”
夏知拙一凛,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唯唯诺诺地说道:“您说得是。”
“高处不胜寒呐。”夏贵摇了摇头,又看向了孙子,苍老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知拙,在这儿反省了一年,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夏知拙有些惭愧,这一年多里他基本全在听曲看了,能反省什么?但面上自然不能表现出来,低头答道:“孙儿知错了,当时不该抗拒军令。”
“混账!”一声呵责立刻传来,他抬起头来,看到夏贵一副严厉震怒的表情,让他想起小时候被打屁股的场景,顿时打了个哆嗦。
夏贵怒而拍桌道:“抗令当然是错,可你的错远不仅限于此!你是看不清形势!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身为滕国世孙就厉害了,就没人能管了,就可以肆意妄为了?多看看吧,我们滕国只是个小国,顺大国而为可以跟着分些油水,反过去抗命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就是看不清这点,差点将我夏家的基业毁于一旦!”
夏知拙被他吓得像个孙子一样,往左一扑跪在了地上,对夏贵磕头道:“孙儿犯下大错,万死不辞,请责罚!”
他低头跪在地上,看不见夏贵表情,也没听到进一步的呵责声或者安慰声。一直等了好一会儿,夏贵才说道:“我已经同意东海国修那条‘东徐铁路’了,还出了一份股本,下个月就见报公告了。”
“东徐铁路”北起东平,向南经兖州、滕州连接到徐州,可以替代已经断绝的南清河,将南北商路再次沟通起来,意义重大。之前东海商社派来勘测的人马,就是在为这条铁路的修建做筹备。不过两国间对路权归属尚有一定的争议,直到前不久才达成合作意向。
夏知拙抬起头来,有些不解:“您同意了?您之前不是说过,这铁路可是东海国开疆拓土的一大利器么?若让他们进来,不怕出事吗?”
夏贵瞪了他一眼,又露出失望的表情,叹道:“此一时彼一时,已经挡不住了。再者说了,清河断流,我滕国商人也损失巨大,有条铁路,也是多个出路。而且……”
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虽然东海人没直白说出来,但是有旁人透过口风,说是……可用滕国的治权换东徐铁路的股权,眼看着这条商路大有前景,以后每年分红,也是个长远传承的家业。”
听了这话,夏知拙脸一下子白了,这是要杯酒释兵权啊!他急忙劝道:“祖父,万万不可!”
夏贵摇了摇头:“万万不可,可又能如何?放心,我滕国毕竟是在东海关税同盟里出过力的,东海国总得给个公允的对价,不光这条铁路的股份,还会有海外领地,以后多半也会给个荣衔之类的。”
他离席把孙子拉了起来。“如今大事还在谈,暂时也出不了个结果,眼看着快过年了,你这就去一趟中央市,去送些礼物,认个错,然后劝个进吧。”
夏知拙昏头涨脑的,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才问道:“劝进,该劝谁进?难道劝首席么,这不对啊。”
夏贵摇摇头:“东海国体例迥异,不可以常理度之。不过再怎么说,爱慕荣华尊崇是人之常情,东海股东也不会例外。‘东海国’是当年朝廷封的,格局太小,已经衬不上现在这份功业,到如今天下三分,他们完全可以如宋、元那般,称‘朝’了。当然,以他们的喜好,多半不会按旧例这么叫,但肯定得上一级了,各方面都有风声了。不管他们怎么做,我们总得表出恭顺的态度才对,你就过去,恭维一番……嗯,我派人去辅佐你,也不要提他们那国主什么的,就是劝他们‘称朝建制以明一统之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