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11月2日,卢龙县。
卢龙县本地人口不多,但驻兵颇多。除了本地兵,还有来自北边大定府的外地兵和皇帝直属的侍卫亲军右卫的一个千户,总共五千多兵,皆精悍。如今这五千多精兵就龟缩在卢龙城内,等待东海军的进攻。
城中元帅府中,侍卫亲军的镇守官汪惟新在大堂中反复跺着步,不时对帅府的侍从问一句:“大帅还没好吗?”
然后侍从答一句“快了,您稍等”,他就不得不继续等待下去。
汪惟新是名将汪世显的后人,深受忽必烈信任,因此才得以汉人身份出任镇守官。镇守官本不应过多干涉军务,可现在阿海当了撒手掌柜屁事不管,亲军千户石兴祖不得已去城墙上带兵了,他只好留在城中,催促阿海快点振作起来。
可都日上三竿了,阿海还是没有反应,而就在这时,外面的炮声已经响起来了。
……
“怎会如此!”
城墙上,石兴祖看着外面的战场,一脸震惊。
之前东海军自东而来,队伍连绵数里,他便动了心思,派了两部骑兵出营,试图袭扰东海军的侧翼。
结果东海军连停都没停,随意拉了四门炮出来往两翼一轰,然后银甲铁骑四出,硬碰硬直接吞没了出城的元骑,看得城墙上的诸兵将目瞪口呆。
旁边的滦州屯田千户仲诚看得心里一咯噔。他同样是开国名将之后,熟习家传兵法,知道当年木华黎国师带着蒙古大军入关,就是先以强势骑兵隔断城池,然后……
仲诚又想起昨夜弃家而逃的庄白他们,不禁有些羡慕,庄老兄可真是果断啊。
他瞅了瞅外面逐渐展开的大军,又回头瞥了瞥石兴祖,呃,我们还有机会吗?
不久后,四野在卢龙城南北各布置了一个营,在东展开了炮阵,又在城西放了一批骑兵堵住出口,然后从主阵派了一小队骑兵向城墙行来。
看着这一小队举着红旗的骑兵,仲诚心里有了希望:“难不成是来劝降的?那还好……”
结果银甲骑兵在火枪射程外停下来,取出了铁皮喇叭,却没喊出劝降的话,而是喊道:“你们负隅顽抗,已经违反了最后通牒的警告,城破之后无人可免,各自安排后事去吧!”
他们绕城喊了一圈,便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撤回去了。
“安排后事!”仲诚大眼瞪着,不敢置信——这不合规矩啊,都到城下了,劝降都不劝一下,直接就要打了?
然后他愤怒地转头看向东城的石兴祖,都是这家伙派兵出城,触怒了东海军,才招致了此祸!
可说什么都晚了,东海军的大炮已经架了起来,攻城器械也抬了出来,就差——
“轰、轰!”
一枚炮弹突然在城墙上空炸开,弹片飞溅,伤到了城上不少人。不过由于炸点偏差得有点远,除非是运气不好正好被打中了要害,其余人都只是轻伤。
仲诚就被在脸上划了一道,看上去鲜血狰狞。他身边的兵也惊慌起来,纷纷问道:“千户,我们怎么办?”
这时石兴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要慌张,东贼都说了,不留活口!你们就算再怕再服软,他们都不会放过你们。所以,给我挺住,只要把他们挡在城外,不日真金太子就会派兵来救了!”
士兵们士气稍复,又看向仲诚。
仲诚啐了一口:“呸,要死也得死晚点,再顶在城上,没被屠掉,就先被轰杀了。我们先下城,让石兴祖自己在上面顶着吧,反正他们才是皇帝的兵将!”
……
“什么?”石兴祖看到仲诚带人下了城,雷霆大怒,“他难道以为躲着就没事了吗?蠢货!懦夫!”
他正欲带兵去把仲诚捉回来,可这时炮击又开始了,他不得不专心应付起来:“快,快还击!什么,打不到?怎么可能,他们的开花弹都打过来了,你们这么大一门炮打不到?怎么……啊!”
一枚高爆弹在他周围爆炸开,气流将他掀翻在地。
“咳!”他翻了个身,想要站起来,可又一轮炮弹袭来,他只得滚到女墙根下,才敢蹲起来观察局势。
这时,他才惊恐地发现情况不妙——城头上的兵丁们被爆炸吓得四处躲避,而没有躲避的那些多半是因为被弹片打中,倒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石兴祖喃喃自语道。
可炮弹不会等待他的思考,仍不断在周围爆炸开来,越炸越准,很快他就发现这女墙根并不安全——一枚实心弹径直打在了他背后一段女墙上,飞溅的砖石砸到了他身上。
他本以为这是碰巧砸中而已,可接下来就看到炮弹仿佛长眼了一样,一枚接一枚准确地砸在女墙上,将这城墙上所剩不多的掩体一段段地敲掉。
“怎么可能这么准?难道真有炮神庇佑?……不好!”
看着女墙一点点裂开来,石兴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再也坚持不住了,一个打滚就顺着城梯翻了下去。而就在片刻之后,一枚十多斤重的实心弹轰然砸到了他之前所在的位置上!
主将不在,军官带头逃跑,很快墙头就一人不剩了。而在漫长的爆炸声停歇过后,战鼓声从外传了进来!
……
“轰……轰!”
两发炮弹准确地飞进卢龙城北门里,机枢被打断,厚重的包铁木门轰然砸到在了地上。
“冲!”
木铁一挥手,带着自己的兵,抢在真东海大兵之前,朝城门里冲了进去。
之前他给范龙城写了“红书”之后,担心自己被当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也不管燕京的家人了,主动向范龙城投降表示愿意效力。范龙城不置可否,从之前的降兵里选出三百给他,组了一个“榆关营”,让他带着打头阵。
现在就是他表现的时候了。
经过炮火准备,城头基本已经没有元军守御了,榆关营很容易就冲到了城门之中。但门后仍然有一些元军在抵抗,见他们进来就打了一轮冷枪,放倒了不少新降兵。
伤亡不多,木铁没有惊慌,继续对部下下令道:“张严,你带兵清剿他们,其余人跟我上城!”
于是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在门口就地向元兵展开攻击,另一路在前者的掩护下上了城墙,反向城内射击为前者提供掩护。
不久后,城门稳固,东海兵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
在黄昏之前,整整一圈城墙已经被东海军完全控制了。
看着城内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榆关营的士兵们感慨,却又有些贪婪——据说可是要屠城的啊,虽然大头吃不到,可就算随便抢点,那也是不少油水啊!
……
城内,黄邸。
卢龙城的城市构型相当传统,城区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四方形的“坊”,每个坊都有自己的围墙。现在这些坊墙就紧闭着,既是为了防备即将到来的入侵者,也是为了防备自己人——如今城破,守军失去约束,多半会在灭亡前最后疯狂一把。
黄家作为城中大户,自家宅邸占了一整个坊。黄家家生子黄安小心翼翼地躲开一伙乱兵,从墙根下猫着腰潜入一个小巷子里,又敲了敲黄邸的后门。
“谁?”“安子!”
门开了一条缝,他立刻钻了进去,睁眼一看,竟发现家主黄元珊就在门后,立刻低头道:“见过主家!”
黄元珊刚才在院子里急得直打转,现在见到黄安回来,也不顾尊卑了,直接上来抓住他的手臂问道:“外面怎样了?”
黄安小声答道:“东海军还在城墙上,没进城。但那帮大定来的元兵开始在街市上抢起来了。”
黄元珊听了,立刻慌张地对其他人吩咐道:“快,抬石头来,把几个门都堵上!”
其实这活早该做了,不过之前他怕触忤了进城的东海兵,没敢让人堵。可现在元兵先乱起来了,那就不能不防了。
一帮家丁哼哧哼哧把石块堆在门后,又铲了些土堆上去,泼上水。如此忙活了一阵子后,黄元珊又带人打开库房取了兵器分发给家丁们。
这些兵器颇为精良,多是名匠打造或者是机造的东海货,还有几把火器,平日里黄元珊都舍不得用,如今像不要钱一样发了出去。但家丁们拿了,神情并没有多少安心,手脚依然在颤抖着。
黄元珊见这样下去不行,踱了几步,一咬牙,对他们喊道:“你我都是黄家人,休戚与共,如今有难,你们助我,我也不能吝啬。看样子天色已晚,今夜东海大兵是不会入城了,待明日他们过来,我就尽起家财,为黄家人,自然也包括你们和你们的妻小,买一条活路!但今夜这个关口,外面不知道多少乱兵,我们必须得挺过去!”
家丁们得了他的许诺,士气终于有所振奋,纷纷表态必与黄家共存亡。
黄元珊松了一口气,不禁又后悔起来。卢龙城陷落竟如此之快!要是昨日跟通泰一起出城就好了!如今落到如此境地,只希望明日真的能用钱财买一条生路吧。可如今整座城都是人家的,真的能用钱去“买”吗?
……
第二日。
王世明带队自南门进入卢龙城,看见街面上混乱的场面,眉头一皱。
他下令将南门附近的部队召集起来。自家的两个连很快到齐了,而一营来自辽国的仆从军却迟迟没有集合完成。
他面色不愉地对辽将耶律须问道:“你的人呢?”
耶律须是辽王耶律忒哥的亲戚,平日威风惯了,即使来了东海军中,也只对校官有好脸色,见了其余人照样趾高气扬。现在他见王世明“只是”个中尉,没怎么理会,随意答道:“他们是最后一班,去城里了,还没回来。”
王世明眼睛瞪大起来:“不是让你们守门不动吗?为什么不守纪律?”
耶律须不耐烦地说道:“都是野惯了的,哪里那么好约束?就算管他们,他们也就自己跑出去了,还不如轮班去发个财呢。要不,我派人去给你把他们喊回来?”
“混账!”王世明忍不住骂了出来,然后很快就有近卫兵上前把耶律须架了起来,“他们不用回来了,就当乱兵一起处置了吧。你们既然有份,那也一同军法处置了。”
说完,他也不理叫喊着的耶律须,对城外严阵以待的东海骑兵们喊道:“入城,开始清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