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10月2日,兴国军,道士袱镇。
“千寻铁锁无由问,石壁空存道者形……”
道士矶的摩崖石刻前,文天祥浏览着过往文人骚客留下的诗词名句,观到唐代诗人王周的此诗后,忍不住读了出来。
道士矶古称“西塞山”,整座山在江岸上拔地而起,如同鳌足一般直插江中,硬生生在长江中游掐出了一道狭窄的激流区,有如江之咽喉。是故自古以来此地就是重要的古战场,大小战事怕不是有近百起,到现在已经成了一处名胜古迹。
到了这个时代,道士矶附近并非军事要地,反倒有一处繁华的市镇,也就是山东侧的道士袱镇。此镇周边的江水被道士矶拦住,水流平缓,又有足够的水深,因此港口条件很好,来往吴楚的商船多有在此停靠的。前天文天祥的舰队收容了黄州撤下来的军队后,就东撤到道士袱镇停泊了下来。
文天祥率领的部属本就复杂,汇合了边居谊的残兵后更是混乱。大几千号人在道士袱镇搭营设帐人吃马嚼折腾出无数事端来,昨日一整天忙得他焦头烂额,今日秩序稍好了些,他才有功夫趁着吃饭的时间出来透透气。
这时,一名亲兵骑马从镇外营地中疾驰而至,下马对文天祥报告道:“报!大使,谢居士派信使回来了,说已经功成!”
文天祥惊喜道:“君直这么快就完功了?好,这下兴国军就稳固了!”
他们说的是谢枋得,之前他曾经做过一任兴国军的知军,对当地情况熟悉。昨天文天祥就派他去拉拢现任的周知军和当地军将,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兴国军位于长江南岸,辖区大致与后世湖北省黄石市重合,不过此时这一带的重心不在北边的黄石港周边,而在南边的阳新县。此军境内多山,若是元军想沿长江南岸走陆路自前往江州,那么必须要穿越当地的重重关卡才行。反过来说,只要将兴国军掌握住,就至少能在江南岸把元军堵在西边。现在,谢枋得正是完成了这一点。
思虑了一会儿过后,文天祥又看向了东方:“接下来,就是蕲州事了。”
蕲州位于江北岸,与兴国军隔江相对,既然兴国军搞定了,那么再拿下蕲州,就能阻住元军的势头了。
事不宜迟,他立刻起身向大营归去,同时又对信使吩咐道:“去把边都统请到我帐中,再去请……不,直接擂鼓聚议吧。”
……
大帐之中,军中英豪已经齐聚一堂,其中穿长衫的文人多、披甲的武将却没几个,也是一景了。这些人有的在相互亲切地交谈,有的见面后却因之前争抢驻地和物资时产生的龃龉而冷脸以对,帐中倒真是热闹。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文天祥便颔首道:“如今军情紧急,不兴那些繁文缛节了,这就开始议事吧。首先有个好消息要告知诸位,那便是兴国周知军已经表态愿意封闭五关,坚决将元军拒之于门外。另外,行在那边也派沪国公西进收复徽州,不日便可抵达江州与我军会师,届时,江防便可稳固了。”
闻讯,帐中诸人也都高兴起来,纷纷发出了庆幸和祝贺声,甚至还有人吟起了诗句。
紧接着,文天祥又道:“所以,我们这些日子得守好了才行。如今南岸既固,江水之上也有大战船拦江,那么所虑者只余江北了。元军占了黄州,必会继续进逼蕲州,蕲州管知州虽也组织了一些兵力,但远远不够,必须由我们协防才行。如何防御,还得议个章程出来。边都统,你精通兵法,又熟悉当地情形,你便先给大家讲讲吧。”
蕲州位于江北,依山凭江,控扼着自西向东最后一段狭窄的咽喉地带。过了蕲州,江北地形就相对开阔,元军可以肆意前往安庆、庐州等地,难以堵截了。所以,这蕲州是非守不可。
边居谊刚起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一名文士出席发问道:“蕲州固然重要,可也总不能让我们江西人流血吧?北岸下游便是安庆,安庆吕虞卿兵多将广,为何不让他来出力?”
他话音刚落,帐中就响起了不少赞同声。吕虞卿就是吕师夔,他现在驻扎在安庆,手中握有上万正规军,而且名分上归属于靖安朝廷,本来就是元军传檄讨伐的对象,这时候他不出力,还要让谁出力?
不料文天祥却突然色变,道:“此事休得再提!当下最该防的就是这个吕虞卿,他们吕家人都不可信,老实在安庆呆着还好,万一到了前线与元军接洽上了,说不得便会临阵倒戈!此子事后自有法办,如今不去管他,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便可。”
自从文天祥早就对结党营私、势大难制的吕家人有偏见,而得知襄阳是因吕文焕投降而失陷,便更是对他们没什么好看法。
提议被否决,倡声的文士很不服气,但也不好忤逆他,只能悻悻退下了。
见场面尴尬,边居谊便咳嗽一声,走到一副巨大的壁挂地图前,说道:“那我讲讲蕲州吧。蕲州境域广大,单凭我军现今的兵力难以全守,但所幸州内自西而东有三水,巴水、浠水和蕲水,而我军水师强悍,可以据水阻敌。
不过,巴水临近黄州,已经被元军占住,不复为阻碍,现在首当其冲的就是浠水了。浠水在道士矶北方三十里外,下游近江段倒是无虑,王伯厚已经去坐镇蕲水县了,水师可以控制,但上游有些狭窄或浅滩段,须得驻兵看住了……”
文天祥听到这里,频频点头,对边居谊道:“那么,边都统,还劳烦你点出需驻守的要地。诸位也都看看,哪家觉得合适的,便可领兵过去协防。”
边居谊听了,嘴角直撇。乖乖,这可是军务啊,难道不应该是指派人过去还要下军令状的么,怎么还自愿起来了?
但文天祥其实也没办法,他手下这支“大军”其实都是各士绅自组织的团练凑起来了,一个个都听调不听宣。你要是好声劝着,他们觉得有面子了,还能出点力,否则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因此,怎么打仗,只能商量着来。
果然,边居谊在浠水上游点出几处关要,陆陆续续就有士绅起身“认领”,然后文天祥又出面协调了一下,还真把这道防线给安排满了。
事不宜迟,这些领到任务的士绅当即就要起身辞行,然后同僚们便纷纷吟诗作对为他们送行。一时间,大帐中尽是金戈铁马之声,令人不禁慷慨激昂,恨不得立刻就操戈上阵……
“报!”
突然一名亲兵急切地进入帐中,把一份急报交给了文天祥。文天祥迅速拆开看过,并没有太过惊讶,反倒有些疑惑:“青岩矶来报,说元军水师东进了。”
帐中诸人听了,也大多露出了不解之色。若是元军陆军大举东进,那确实形势就危险了,但真来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他们水师明明实力不济,前不久又刚败过,怎么会主动过来挑衅的?
陈文龙立刻起身说道:“哼,他们自己来送死,我们便成全他们!安抚,正好几位同僚也要带兵乘船北上浠水,不如干脆让大战船一起出动护送,顺便给予元军水师迎头痛击!”
文天祥捋须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正当如此!那么,兵贵神速,这便出动吧!”
说完,他又简单给诸人布置了一些留守、后勤、侦察诸类事宜,便领兵上船向上游发现元军的方向出发了。
……
当日下午。
好巧不巧的,两军水师就在浠水口外的一处大沙洲北侧相遇了。
吉州号上,文天祥用望远镜看过去,首先入眼的是敌方的旗号:“……刘?是刘整那个叛逆?”
北边的江面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几十艘规格以上的战船,绝非前几日黄州那边所有的,肯定是新近抵达的。
想到这里,文天祥就有些心痛。京湖一代常年备战,既存的战船数以千计,现在沿途望风而降,这些战船大半都落入敌手了!现在它们就要转过头来对付宋军了,纵使其中大多数都是不成气候的小船,但数量这么多,大战船对付起来也吃力啊!
他再次举镜望去,又发现了一点端倪:“咦,这几艘船好生奇怪,像个龟壳一般,怎么造的?不是我军原有的战船,难道是元军从上游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