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利益交换
梁敦彦和朱尔典已是交手过六、七回的老对手了,自12国公使联合吊唁那会后就时不时掐在一起,关系愈发微妙,表面上却是彬彬有礼的待见,“阁下”、“请”之类字样充斥满场,直让人感慨外交事业的伟大与无耻。
说伟大,是因为这是每个国家不可或缺的功能,在忍受了种种恶心、刁难、非议之后,还有人挺身而出,足见其献身精神;说无耻,却是指谈判对手可能心里恨不得一刀捅了对方,面上却要做出异常亲密的姿态,足可考验人之忍耐力。
袁世凯的意外身亡是对朱尔典的重大打击,这让他失去了一颗可资利用的棋子。扶持在华代理人是大不列颠一贯的套路,非但能利用传统优势保持影响力,更能通过那些掌握实权且又有所想法的大臣而获得不菲的政治利益。
丁末大参案时,奕劻受贿的消息一经传出,第一个站出来为其打掩护的便是英国人,汇丰银行悄悄抹去了奕劻那笔120万元存款的记录,使得言官的攻讦看上去更像是空穴来风的诬告与捏造。而《泰晤士报》的有关报道,又触动了慈禧那根分外敏感的神经,以为瞿鸿譏与外人串联一气,共同来架空她——而恰恰是奕劻和袁世凯把持着外务部与英国人沆瀣一气。
但这种亲密无间的合作被林广宇“有效”破坏了,朱尔典不得不面对令人沮丧的局面,特别是要面对梁敦彦这样一个棘手的对手,留美幼童出身的梁在外交立场上更倾心于美国人或者德国人,而不是朱尔典背后的大英帝国。
早些时候与伊集院的交谈中,朱尔典原还想借日美关于锦瑷铁路修筑权的争端来担当调停者,以便从中渔利。但随后发生在开平、开滦两矿问题上的直接冲突,使这种调停看上去更接近于笑话——倘若大不列颠失去了貌似公允的立场,其“离岸平衡手”的地位显然也就失去了保证。
如果开平问题没有一种体面的解决方式,中国方面绝不可能属意英国来调停日美冲突。
不管日本如何纠缠,美国至少已获得了锦瑷铁路的修筑权,德国在张绥、陇海、张库等铁路上也获得了巨大利益,唯独英国两手空空,这对朱尔典的政绩是一个不小打击。更糟糕的是,原本已板上钉钉的、由英、法、德三国联合提供借款的粤汉铁路修筑权在美国方面执意要求加入后,也陷入了僵持。
德国金融家表面上看亦深受其害,但实际上却乐得不行——朱尔典丝毫不怀疑,如果久久不能达成协议,中国会抛开三国银行团而单干。现在不是当时,中国人突然靠着双皇债券有了钱,足够进行。
吐出两个上好的哈瓦那雪茄烟圈,朱尔典愤愤想到:听说由于股利丰厚再加担保殷实,又是1亿马克的债券将在下月发行,中国人正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各样的工业化项目而接受德国贷款,虽然贷款来源多样化,欧洲大陆近20个国家卷了进去,但那只是纯粹经济意义上参与,所有政治大权都牢牢控制在以德意志银行为首的联合银行团手里——对纯粹基于经济意义的借款,他不感兴趣,也决不相信中德之间的交易是纯粹经济方面的。
只消看一看最近几个月来抵达中国的德国人,便会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德国人走进了军队,他们成了中国最精锐部队——禁卫军的教官,成了主要军事学堂的教员,甚至将手伸进了一贯亲英的海军;德国人进了铁路,他们的工程师担任了规划、勘探、修筑等各个阶段的主要工作,虽然他们上面还有中国总工程师,旁边还有中国技术人员辅助,但比例之高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铁路修筑;德国人进了学校,他们担任了教职,成为了帝国大学、北洋大学的教师,越来越多的青年学子接触并学习德国的学术成就。
朱尔典知道,在德国方面退还庚款后,中国已选拔了第一批利用庚款赴德留学的预备生,包括军事、科技、工程、实业、金融等各个方面,在昆明湖水师学堂的旧址上,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预备知识,“Guten
Tag!(德语:你好)”已成为越来越多中国青年学子在外语学习上的选择,唯一能够相提并论的或许是清华园里传来的朗朗英语声,可惜那声“Hello!”所向着的却是美利坚。
中国人不但在军事和工业上向德国学习,就是在不列颠人最为自豪的宪政与文化上,也逐渐有向德国靠拢的趋势。
——克劳赛维茨的《战争论》被蒋方震等几位留德兵家集中力量翻译出来后,京师一时洛阳纸贵,每每争看,不管懂与不懂,都要诌一句“战争是政治的继续”;
——康德、黑格尔的哲学已压倒了穆勒的学说,歌德、海涅的文学已隐然有压莎士比亚一头的趋向;
——便连欧洲人视为洪水猛兽的**学说,在中国亦有一定的影响力,起码那本《资本论》已经名声大噪,俨然有直追斯密《国富论》的之势;
——俾斯麦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中国有识之士所传诵,十几年前李鸿章会见“俾王”的故事历程被人反复拿出来叙说评论,用于揣摩一个弱小国家的崛起之路……
“公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今天天气真不错。”在朱尔典胡思乱想间,梁敦彦爽朗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是实话,捱过了夏日,气温已降了不少,连带着凉爽的秋风也开始漫卷起来,只是朱尔典心烦意乱,如何能体会心旷神怡的豁达?
面上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果然如此,似乎每次和阁下会见都有这么好的天气,令人心情分外愉悦。”
“是么?”
“听说贵国张老先生不幸去世,我谨代表个人表示诚挚的哀悼……”
“谢谢!他是我的老师,他的去世令我非常难过。”梁敦彦臂缠黑纱,神情有些黯然。
不过只一瞬间,他就从个人伤感中脱离出来,话语直奔正题:“鄙国直隶总督已抵达了永平府处理民变,不知贵使是何看法。”
“大英帝国的态度很明确,鄙国侨民与鄙国企业的正当权益应该得到尊重。”
“包括贵国的司法权威么?”
“当然。”
“那贵国郡法院做出的这纸判决是不是该得到尊重?”梁敦彦微笑着谈到了中国关于开平之诉在英国获得的那一纸判决。,
“可判决也明确指出,鄙国企业为开平付出的一系列投资应该得到尊重与回报,就我得知的情况,他们起码为此付出了上百万英镑……”
对这种漫天要价的作风梁敦彦很熟悉了,笑着说:“张大臣去世后,粤汉和川汉铁路主管工作已由铁路总局接手,邮传部梁士诒先生负责……他和我同姓,不过和我没有亲戚关系。”
听得出来梁敦彦话里有话,朱尔典平心静气地听下去。
“他对在川汉铁路上利用英国借款非常感兴趣,但对贵国在开平矿产权利上的傲慢与偏执又感到不安,他特意委托我向贵公使咨询一下情况。”
“是么?”朱尔典的心在狂跳,川汉铁路借款权?这好像没有说起过。该死的,这个铁路大臣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接洽?
“您希望我介绍什么情况?”
“如果英国方面是尊重鄙国主权、愿意共同分享利益的,那么我想双方存在着很大的合作空间;如果贵国只希望利用某个名目在华谋求不正当或者过分的利益的……”梁敦彦故意顿了顿,强调了起来,“诸如在开平股权一事上漫天要价的话,那么我觉得这种合作的基础是虚无缥缈的。”
“梁先生,对您这段话我有很多种理解方式,但愿我不要理解错了。”
“这是桩至少涉及400万英镑的大买卖,我也希望贵公使不要理解错!”梁敦彦同样以狡黠应之。
两人哈哈大笑,虽然没有就任何话题达成一致的公开意见,但开平问题解决的基调却已被确定了下来。
十几天后,德璀琳、那森等人宣布接受开滦以250万价格收购开平股份的要价,两开正式合并,组成新的开滦矿业公司,所谓的民变在赔偿了伤、亡人员抚恤金后就迅速平息了。
又过了数日,中英发表联合声明,英国同意在粤汉铁路修筑上引进美国资本,作为该让步的回报,大不列颠应在川汉铁路借款上占据主要份额,美国表示欢迎,德国表示谨慎支持。
而日本,则遭到了来自于民间的当头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