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釜底抽薪
拖时间的念头本不是林广宇主张,按他的原意,民变当然是平息的越快越好,否则一旦引起大规模变乱将不可收拾,但周学熙秘密发来的电报让他改变了主意。
电报指出:之所以酿成民变,纯属万知府处置不当,现既已撤职查办,民怨也小了许多。张知府的处理结果,不惟英国人大声抗议,便是有一定识见的绅商也认为不妥——即便有种种理由,矿工骚乱打砸抢总是不对,何况情急之下还打死打伤对方多人?把全部责任推到开平局头上,不是中国应有的态度与气量。
当然,周学熙的本意并不是给皇帝做道德说教,他才没那么闲,他的着眼点还在两矿竞争之上。电报隐晦地提醒皇帝,现在激起大乱,矿工人心惶惶,开平一时无法开工,生产陷入停滞。原本两个对手在市场上厮杀得你死我活,突然开平自废武功无法继续供煤,便是滦矿惊天利好。周学熙从危机中看到了希望,从风暴里看到了安定——处理结果每拖延一天,开平的生产恢复便要再拖延一天。
“妙!”这是林广宇看到电报的第一反应。
不过周学熙献的却是连环计,第一环是李代桃僵,第二环却是釜底抽薪。滦矿以协助处理民变为由,招募了大批开平的矿工——矿工年富力强,破坏力大,如果没有收入来源,恐怕激起的乱子更多,一旦进了开滦工作,一方面给他们提供了正经行当,另一方面也隔绝了开平尽快恢复生产的能力。
表面上看,开滦对开平的遭遇是异常同情的,非但在报章空开谴责暴徒对开平局进行打砸抢的恶行,而且还通过报纸公开声明:……值此多事之秋,滦矿愿单方面停止价格战,尽快平息事态。这却是釜底抽薪——一旦价格战停止,煤价就开始攀升,开平已经停工,除煤场库存之外,别无生产能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开滦在没有竞争对手的局面敞开售煤。更要命的是,开平和一些大型企业签订过供煤协议,现在既然供应不上,自然要承担违约责任。
原本动乱发生后因为供应量的减少,市面上煤价已有所回升,现在开滦的态度一明确,煤价一日三变,扶摇直上,很快就翻了一番有余,利润又重新回到了开滦,当然较之价格战发动前水平,煤价目前还略低一些。
同时,为感谢“助滦后援团”当日的仗义,滦矿公开宣布,凡后援团成员每购买煤一吨,可享受开滦退还银两4钱,那些原本想着坐山观虎斗的企业现在吃到了苦头。
这下那森和德璀琳可真的傻眼了,眼看煤价一天天恢复,偏偏开平无法复工,一吨煤都产不出来,矿场上的存煤卖一吨便少一吨,而且面对如此庞大的需求,存煤的数量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在开平生产陷入停顿之后,原本热闹非凡的矿区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各处巷道已经开始在慢慢渗水。
更绝的是,骚乱之后,开平名声已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要拿枪杀人的魔鬼公司,谁还敢来?民众对开平登出告示,号召矿工复工的布告嗤之以鼻,想把我们再骗回去杀了是不是?反正开滦也在招人,工钱也有保证,不如投奔滦矿吧。
那森等人通过朱尔典急着找外务部抗议,但梁敦彦慢条斯理地答复到:“朱尔典先生,您的心情我很理解。前后两任知府都没能妥善解决这件事情,我感到非常遗憾,为能够公平、公正地处理,直隶提法道已派出了专门人员前往永平府,专职审理此案。”
“可他们动作太慢,有玩忽职守的嫌疑!”
“没有啊,本部虽然不管辖司法,但我听说案件审理专员一天12个小时都在忙于工作,全面调查,不使一个细节错漏,其认真程度令人敬重。何况,前车之鉴,令人不能不慎重,亦不能不全面。”
“事情、证据俱在,有必要通过如此复杂的举动么?我以公使的身份要求贵国的朝廷迅速下旨。”
“注重证据、尊重事实是每一个案件审判的要求,古今中外概莫如此,谁也不能硬性下旨,罔顾国法。按《大清新刑律》(试行)规定,一般案件应在1个月内审结,涉及凶杀等情节之案件应在3个月内审结,情节恶劣、涉及人员众多、影响面广的案件应在半年内审结,如有必要,还可再申请延长。本案自立案到现在正好3个月,先后两任知府因为事起仓促而坏事,岂能操之过急?”
朱尔典阴沉着脸:“您的意思我还要再等上三个月不成?“
“对不起,恕我无法回答。《预备立宪九年纲要》明确提出,要实现司法独立,朝廷将逐步放弃对审判的干涉,开平一案涉及华洋冲突,中外瞩目,怎能不慎重?倘若硬以朝廷名义下旨判决,各国舆论又要攻击我国司法不够独立,非文明国家之典型特征……朝廷威信事小,国家主权事大!”
扯皮……继续扯皮!朱尔典拂袖而去。
新任审判专员忙得不可开交,上任伊始,便将当日所有参与骚乱的人士一个个调查审问,非但是骚乱当天的一举一动问得清清楚楚,即便是事件的前因后果也问得毫厘不差。《帝国日报》记者全程跟踪报道,对专员的工作予以了肯定,认为是高度负责、高度公正的——拖时间也要有章法,似这般无限勤奋、无限认真地拖时间,英国佬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朱尔典原本还想再找管部大臣奕劻抗议,但去了后居然也是如此的太极推拿——废话,这就是皇帝的意思,谁敢不从?
颐和园里,载泽再一次见到了盛宣怀,他惊讶地发现,原本踌躇满志、精明能干的盛宣怀早已神情大变,怕是只能用惊弓之鸟来形容——在听到郑观应“背叛”的消息后,盛宣怀的精神已经几乎崩溃了。
“泽公……泽公,您救救我吧。”见到了载泽,对方犹如捞到了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非但号啕大哭,差点就要跪下来给他磕头了。
“杏荪……”载泽有心无力地叹气,岑春煊查办结果已经一样样呈递给了朝廷,包括盛宣怀多年来的挤占挪用的档案、贪污受贿的所得、营私舞弊的证据、个人资产的封存,一桩桩、一幕幕都在那里,足足价值1500万两。
面对这一事实,载泽早已经哑口无言,1500万,无论怎样为其开脱都不可能的,何况主办人还是号称官屠的岑春煊呢?
“泽公,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杏荪,前话就不提了。”被隆裕一番敲打过后,载泽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现在盛宣怀张口就说“为了你”,居然还要拖自己下水,他心里最后的那点怜悯与恻隐之心都消逝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巴不得对方越早消失越好的心态。
“这里有一封信,是郑观应托我带给你的,先看看吧……”
“我不看,我不看,这个无耻小人,我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他。”被触及最痛处,盛宣怀歇斯底里地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三下五除二便将信撕扯得粉碎。
载泽一脸无奈,此人已陷入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算了,还是直接说吧。
“杏荪,岑中堂已将江南所有财产都查封了,清点后累计1500万两,详细报告过几天朝廷就能看到……”
“泽公,我冤枉啊,我冤枉啊!”
“冤不冤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无能为力。今日是来见你最后一面。”载泽叹息着,“你当然可以在大理院审判之时为自己喊冤,但恐怕将是更痛苦的过程。依皇上的性子,这案子免不了有人去菜市口走一遭,何必呢……郑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事到临头,你风风光光了30年,还是……”
意思让盛宣怀自杀,后者虽然精神已不太正常,但理智尚存,他听清楚载泽的言语后,瘫倒在地、屎尿直流……
载泽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临走时补了一句:“盛公,徒劳无益,不如早日解脱!”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着盛宣怀在那呼天唤地。
两日后,《帝国日报》发表新闻通告:以盛宣怀为首的贪污集团大案日前水落石出,共查获大小案犯共15名,涉及不义之财2300余万两,其中盛宣怀一人即占1500余万两。迫于王法森严,盛犯前日已自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