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明察暗访
以20世纪初的国人群体而言,岑春煊当是开眼界与守传统兼而有之的官僚,在高品秩官员里,该属于中间派——其眼界或许不如李鸿章、盛宣怀等洋务派来得开阔,但其保守性亦不如升允、荣庆等强烈,算得上是典型的不能再典型的中庸派,或许张之洞同样可以归入此列。但与张南皮不同的是,后者翰林出身,不免有夸夸其谈与眼高手低的毛病,遇到问题亦经常选择绕道走的策略,岑春煊为人强硬,讲求实际,号称至大至刚。
正是这次特性,将他推上了上海金融风暴的风口浪尖——他不是盛宣怀,会盲目迷信于洋行与买办的力量,会相信一样东西有涨了又涨的资本魔力;他亦不是升允,对资本市场不屑一顾,巴不得其自生自灭才好的鸵鸟心态;他更不是张之洞,瞎指挥、盲目主义盛行却不知道从小事做起的长官意志。他的特征,抑或是他特立独行的品行为这一事件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表面上看,钦差大臣重点还在调查与盛宣怀有关的资产与账目,但其实有郑观应的协助,这种调查根本就是走个形式,真正的目标却指向了橡皮股票风潮——在没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之前,岑春煊并不打算过早地打草惊蛇。
刘元青和皇甫皋两人是崇尚实干的年轻人,经过连续几天的调查,一家名叫兰格志拓殖公司的企业落入了他们的视线。该公司老板是一个名叫麦边的英国人,6年前在上海创办设立,经营范围包括开辟橡胶园,挖掘石油、煤炭,采伐木材等,其主要经营活动地均在南洋,比如兰格志本身就是一个橡胶产地的名称。
但刘元青敏锐地发现,就是这家兰格志拓殖公司,虽然号称有诸多项目,有雄厚的资本,有坚强的后盾,但其本来面目却是扑朔迷离。上海滩知道兰格志大名的人士并不少,但知道这家公司经营情况究竟如何的却连一个也没有,带着这个疑问,他与皇甫皋来到了正元钱庄——这原本是他们打算商借银两投资招商局的第一站。
看着两人再次上门拜访,正元钱庄的二掌柜李老板不敢怠慢,亲自接待——这是岑中堂的亲随,手眼通天,能不小心伺候么?虽然岑中堂只“屠官”,但大名却响彻上海滩,谁被他盯上,谁就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了。正元钱庄一直没有根基深厚的靠山,这成为大掌柜的一块心病,现在有人送上门来,哪能让他溜走?
“两位大人,不是鄙人要隐瞒,盛杏荪虽然从前和鄙号有一定的银钱往来,但自通商银行创立后,这种往来就断绝了,他也没有任何资产存在本号,鄙号所有账目都可请二位过目……”
“李老板,今天我们不是来查案子的,上次您说起橡皮股票的事情我们回去一合计,觉得是个好主意,能不能劳烦您给详细说说?”
一听这话,对方原本一脸紧张,面色绷得极紧的神态终于放松下来,笑道:“如果是其他人来,这话我是绝不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但既然两位大人要打听,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整个上海滩发行橡皮股票的公司有很多家,但以这家兰格志拓殖公司规模最大、时间最久、信誉也最好。我举个例子,招商局的股票也算咱中国数一数二的好股票了吧,但在沪上的钱庄银号,如果您要拿招商局的股票抵押借款,面值10两的股票最多借给您4两,如果到当铺去典当,可以典到3两,如果您到洋人银行里借款,连1两银子都未必借得到。但这家兰格志公司发行的股票却可以在任何一家外商银行照票面押借现款,十足实放款,连一点折头不不打。鄙号您可能还信不过,但洋人的银行总该信得过吧?”
“真有这么厉害?”
“绝对货真价实。阿拉这里的外国银行,譬如麦加利银行、汇丰银行、花旗银行等都承做橡皮股票押款业务。只是各家折头略有不同,唯独兰格志公司的股票不用折扣,鄙号现在手头有100万两该公司股票,上个月刚刚找了汇丰银行拆借头寸,就用这个股票抵押的,英国佬痛痛快快给了,根本没有啰嗦。”李老板说起这话一脸眉飞色舞,“这不,仅仅过了一个多月,股票就涨了两成四(24%),拆借资金一年的利息也只有7厘(7%),一来一去差那许多,侬说合算不合算?这不是发财,这是在捡钱!”
“怎么能涨这么快,跟做梦一样?”
“现在英国伦敦橡皮价格涨得凶啊,自然水涨船高。兰格志公司刚刚公告,他们在澳洲买下了一个大种植园,里面种的全是橡胶树,马上要开新的橡皮公司所以才大量招股,预计一年分红有四成五。两位大人,四成五啊,差不多两年多一点就能收回成本了,往后全是净利,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股票能不涨么?要我说,起码还要再翻两番。”李老板越说越激动,连眼神都闪烁着金光。
“四成五,骗人怎么办?”
“不会,绝不会!”对方急了,“你可以去问问那些买了的人,前个月和上个月是不是都拿到了三厘的分红。英国佬说了,先每月预发三厘,一年便是三成六,还有九厘等年底清账时一起算,保证四成五,如果利润再多,说不定五成也可能。”
说者自豪,听者目瞪口呆。
半晌后,皇甫皋才问:“既然有这么好的买卖,为什么前次我们来借款的时候,贵号却一口答应?还不如将这些钱全部投入橡皮股票买卖。”
“实不相瞒。两位大人,若是一般人来借款,鄙号自然为难,但既是岑中堂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何况鄙号将来还指望能多承揽一些官款,倘若大人有心协助,自然事半功倍。”李老板也没有耍花枪,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鄙号大掌柜已经吩咐了,岑中堂是钦差,他的话就是皇上的话,就是圣谕。圣谕怎么能不听?不要说大人上门来借钱一应首肯,平素我们想走这个门路也走不通呢……”
这倒是实话,从来没有人能在岑春煊那塞钱塞成功的。而按照当时市场的行情,官款存放银行、钱庄一年的利润还不到1厘,要想做大生意,多招揽公款才是王道。
“兹事体大,我们也不能做决定,还得回去商量商量。”
“自然,自然,烦请两位和中堂大人详细说说,鄙号另有优惠。”
“自然,不过诸事还请您保密。”
“放心,鄙号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这不是砸咱们自己的饭碗么?”李老板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将两人送出了大门。
出了正元钱庄,两人又去其他钱庄票号打听情况,所打听到的情况基本大同小异,甚至越描绘越夸张。上海人为争购橡皮股票简直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公馆里的太太小姐,
换首饰、卖钻戒,甚至有人把嫁妆都典当成了现钱去买股票。抢购者当中不但有平头百姓,更有山西票号的掌柜,江苏实业的老板,江南行走四方的商贾,甚至于上海道的一些大小官吏,乃至于在上海淘金而略有积蓄的外国人都加入了抢购者的行列。
几天的调查中此类情况几乎比比皆是,上演了一幕幕活闹剧,决不像有意捏造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甫皋对自己的判断发生了怀疑:“刘兄,是不是咱们真多心了?”
“绝不是!”刘元青斩钉截铁,“虽然都是一口称赞兰格志公司,但志强兄注意到了没有,所有的回答都是该公司自说自话,每人可以证明。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接触过他们的经营,更不用说查账目,绕来绕去半天还是云里雾里。你想想,再好的人,再好的公司,十个有九个说好已经非常不易了,如果一百个里个个说好,那问题便来了,所谓欲盖弥彰,不正是这个道理么?”
“那依你说怎么办?钱庄我们都几乎跑遍了,回话大同小异,这个英国公司我们也不能去查证,没线索了啊。”皇甫皋一脸苦恼,“中堂又不能在上海久呆,再查不出来,就得回京覆命去了。”
“嗯……”刘元青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抬起头来,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激动:“我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