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广而告之
躺在六国饭店的大床上,陈璧君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对于隆裕如此热络的提议,她心里明白,这无非是一种变相的笼络方法而已,可一想起成婚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她就脸红耳热,心跳不已——说到底,这是女人的情结。
想了一夜还是没结果。既憧憬又担心,既渴望又害怕,既无畏又犹豫,陈璧君宛若百抓挠心,怎么也定不下神来,这时候才知道选择的痛苦——哪像死,可以义无反顾地面对。
皇后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革命党人连死都不怕,难道害怕成亲么?”,这让她无言以对,所有的辩驳,所有的解释在人性面前仿佛自动失去了免疫力。
——林广宇语录:“人总是有弱点的,要看能不能抓住。”
天一亮,她再也躺不下去了,急匆匆起来便想找汪精卫商量。很不巧,依然有人来拜访,却是外务部尚书梁敦彦携夫人一同上门。
留美学生出身的梁尚书一袭燕尾服、喉咙下的领结分外笔挺,手执stick,一派绅士模样,梁夫人光彩照人,身上那套礼服明显就是巴黎上流社会圈才有的高档货,好一对羡煞人的夫妻,让陈璧君眼睛都直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官员!
“陈小姐,很冒昧上门叨扰。”梁敦彦微微欠身,彬彬有礼,一点没有官老爷的架子,倒像是一位旅居英伦三岛多年的老牌绅士。陈璧君出身富豪,也在南洋见识过了诸多人物,想来想去,居然找不出谁有能和他相提并论的风度。
“令尊大名我早有耳闻,往年在办理南洋外交时就仰慕不已,可惜一直缘铿一面,今日得见陈小姐,大慰生平憾事。”
除汪精卫以外,最令陈璧君尊敬的男子恐怕便是自己的父亲,听对方如此说起,她一时间倍感亲切。
“这是外务部同仁联署的条陈,俱愿力保汪先生不死。”梁敦彦笑笑,“汪君之事我们都听说了,照理说国法难容,但我们均感念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像汪先生这样的大才,仅仅因政治分歧而遭到极刑,我们认为太过可惜了,国家多事,需要各派拚弃成见,共赴国难。”
“谢谢各位。”
“听说陈小姐千里相伴、生死相依,我极为好奇,很想目睹一下真人风采,今日见了果然非同凡响。”梁夫人轻轻拉起陈璧君的手,“这事在京城一传开,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乃至王爷家的格格们,哪个不挑起大拇指夸一声陈小姐的坚贞不屈?哪个不赞一声绝代佳人?有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汪先生和陈小姐的故事,恐怕千百年后都有人传诵。”
太富有杀伤力了,梁夫人的口才居然比梁敦彦还要好!明知是奉承,陈璧君心里美得却和什么似的。
“听说陈小姐不日将与汪先生完婚,不知何日是吉期?”
“这……”陈璧君抹过一丝红晕,半晌才道,“还不曾商量好呢。”
“可要抓紧了。我们夫妻二人还等着喝杯薄酒。”梁敦彦笑吟吟道,“汪先生胸有大志,眼界极广,或许于人情练达不曾熟谙,倒是要陈小姐分外上心!如用西法婚礼仪式,某极愿为司仪!”
……起身离去时,梁敦彦先是挽起了夫人的手,随即又为对方拉开房门,后者一脸坦然,丝毫没有扭捏。望着两人相偎离去的背影,陈璧君在心里念叨:“果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我要是有这样一日,便是翌日即死,也心甘情愿了。”
婚礼一节陈既极力赞成,汪亦不曾明确反对,只说不要奢华,只平淡即可。大计一旦确定,杨、梁二人则立即上足发条,四处奔波,所有报社、宪政党、宪政编修馆乃至外务部闲散人员都被动员了起来。
十天后,锣鼓声声,鞭炮阵阵,好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早已换上新郎官礼服的汪精卫骑着高头大马,胸带红花,前往六国饭店迎娶陈璧君。
这是最让人感觉诧异的婚礼,或许不一定后无来者,但绝对前无古人——迎接新娘的仪式是传统中式的,但新娘子坐的不是花轿,而是时下最时髦的豪华汽车;新郎虽然神采奕奕,但以一介囚犯身份,直接从天牢赴婚场也足以令人大跌眼镜;杨度和梁启超既按中国传统方式完成了问礼、纳采等过程,但最后结婚仪式却要在东交民巷的大教堂里以完全西式的方式举行。
这是最奇特、最令人惊讶,也最具有象征意义的仪式。老大帝国在20世纪初的时代潮流中,迎来了一桩既中既洋、亦新亦旧的婚礼。旧传统里有新道德,新场面下有旧精髓,堪称是一绝配。
“陈璧君小姐,您愿意嫁给汪兆铭先生为妻么?”
“愿意。”
“汪兆铭先生,您愿意娶陈璧君小姐为您的妻子么?”
“我愿意!”
当陈、汪两人在梁敦彦引导下交换戒指时,现场镁光灯闪成一片。
随后宣读的第一份贺词就让陈璧君满噙泪水——这是她远在南洋的父亲陈耕基发来的——她没有向家里报告自己的一举一动,但看着梁敦彦的眼神,她知道肯定是外务部驻南洋领事的运动之功。
第二份贺词也让汪精卫深受感动——这是他的兄长,早已明言“断绝关系”的汪兆镛发来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血浓于水的亲情依旧压倒了一切政治分歧。
第三份……
第四份……
第五份贺词却是由专人送过来的——王商笑吟吟地讨了红包后命人呈上了林广宇亲笔书写的烫金匾额——“天作之合!”,德龄代表皇后,给陈璧君送去了外国最新进口的珍珠项链。
紧接着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醇亲王领摄政王载沣、肃亲王善耆、庆亲王奕匡、恭亲王溥伟、郑亲王昭煦、礼亲王世铎、睿亲王魁斌、豫亲王懋林等八大亲王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从门口鱼贯而入,亲自前来道贺,贺礼虽然并不丰厚,但每一样都用足了心思,足见赤诚。
汪、陈两人手足无措,根本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更不知道如何见礼,一时间愣在了当场。载沣笑道:“幸好今儿个炸药都做成炮仗了,不让咱们全部都得在这里报销……哈哈哈!”
众皆大笑,汪精卫面红耳赤,连连拱手做罗圈揖。
婚宴主场地选在皇城以南的云仙楼,等车队一出租界的地脚,盔甲鲜明的禁卫军早已排列整齐的,蔡锷、蒋方震等上前笑吟吟地行了撇刀礼后,军乐队立即奏响了婚礼进行曲。在激昂的乐曲声中,车队缓缓前行。前头,是八排三十二骑的帝国骑兵戎装开道,马靴锃亮、金光耀眼;两旁,是夹道欢迎的山炮连,依次鸣响21声礼炮。再远处,则是无数人头攒动的看客……
云仙楼外,清廛一空,整整108桌,待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烟花四射,漫天流星,好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场景。
汪精卫喃喃自语:“我汪兆铭二十余年的奋斗,十年的革命,到今日换来了一场婚礼!”
……
慈宁宫外的凉亭里,隆裕正在感慨:“汪兆铭赶上了好时候,端的是好气派,八亲王贺婚、皇上钦赐匾额、禁卫军开道,便是皇帝嫁公主,也就这般排场吧。”
“小气了?”
“皇上的用意臣妾明白,既然是礼贤下士,就要做到底。”
“朕不只是礼贤下士。”林广宇望着南面飞腾空中的烟花,若有所思地说道,“朕这是在作秀。”
“作秀?”
“演戏给革命党看。让他们看看,他们倚为长城,口口声声要千方百计营救,要前赴后继追随的汪精卫明日却是中国第一婚礼的主角,你要是革命党,你怎么想?”
“方寸大乱!”
“这便是朕要的结果。杀汪精卫与革命党并无多少损失,这一番迷惑却足以造成革命党分崩离析,倒是朕所固愿也。章炳麟的江浙派已经自立山头搞‘光复会’去了,黄克强、宋教仁的两湖派也有猜疑心思,我倒要看看孙文这个空心大炮怎么办?”
汪精卫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