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不速之客
拿了财政督查官退回的百多万银子,端方高高兴兴赴任去了,但高兴归高兴,等一到了天津的衙门,看见周围景象,他的心情便有些坏了。
原来,直督的驻地按理应在保定,天津是北洋大臣驻地,但自李鸿章、袁世凯、杨士骧以来,一直都以北洋大臣身份兼直隶总督,直隶的政治中心自然也跟着在天津。但端方这次赴任却没有北洋这个头衔,而且他本以南洋大臣调任,现在不仅没有北洋大臣的身份,连南洋的头衔也丢掉了。
他曾经试探性地问起,是否要把直督驻地移到保定?——这却是个托词,实际是提醒皇帝能不能将北洋大臣的身份重新派给他。但皇帝明确表态,直督衙门设在天津即可,不必再回保定,“北洋大臣原兼管军、政、产业、外交等各项差事,但现在新军概由国防部统一调度,行政与旧军本就是直督份内事,北洋产业这些年成败如何、盈亏多少都要由财政官专职清理,你就不要先卷进去,外交本来就属国务,应由外务部统管……”一番话说下来,即便有北洋大臣的名头也没有北洋大臣的意义,何必要设呢?
衙门还是那个衙门,端方本想忘却一二,但看着风中飘扬的直督旗,这层心思又勾了起来,连带着心情也坏了不少。既然心里不痛快,他自然也没有心情迎来送往,除头一天接风宴出席以外,其余一概辞谢,至于大大小小的官员上门求见也是一概挡驾,还让人放出风去,眼下整顿吏治、刷新官风,你们少给我添乱。一连七天,除在屋子里看书,愣是连衙门都没有去过一趟,反正差事都有人应付。
这天门房又通报有人求见,还递上了帖子。端方看也不看,挥挥手不耐烦地说道:“不见!”
身旁的幕僚却是老举,接过来一看,劝道:“大帅,眼下这种气氛,别人都可不见,唯独这人却不能不见。”
“他有什么名堂不成?”
“是的。”幕僚把帖子递了过去。
端方看后大为诧异,来人居然是张勋,现任东三省行营翼长,是为数不多的绿营将领之一。他想了半天后道:“我与他虽然认识,却并无深交,何况他是东三省差官,何以运动到我这里?”
“这人素来古怪,眼下上门更是蹊跷,大帅最好便见一见,说不定有异言……”
张勋年轻时是河道总督许振祎的马弁,为人机灵却好赌,好几次赌输了公款,惹得许忍无可忍,决定要重重办他。许夫人念他平时聪明能干,模样又颇有气势,不像是没出息的人,便给了一笔盘缠,私下放他走了。张勋到广西后投在提督苏元春部下,苏也认定张勋定有出息而重用,甚至把购买军火这样的重要差事也让其经手。但张勋赌技实在是烂,到上海后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笔公款输光了,不要说军火,便是连一柄短枪都买不了。怪人确实不能以常理度之,输光钱的张勋一不躲、二不跑,居然大剌剌回广西覆命,直说钱已输光。苏哭笑不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人才难得”,又保他去北洋王士珍手下当差,没过多久就混到了巡防营统领,驻扎在直隶、河南交界处。
庚子国变后两宫回銮恰好经过张勋的防区。张为人极慷慨,与太监们混得很好,与李莲英交情更深,居然后来随行护卫到京,特旨连升三级,一跃升任甘肃提督,人称“张军门”,已是武将极品。说是甘肃提督,但张勋人一直在京,除原有巡防营实力外,陆续收拢了聂士成、董福祥所部的散兵游勇,竟成了保卫宫禁的护军营,整个大内都在控制之下。
这种景象让素有异志的袁世凯很不舒服,正好日俄战争之后东三省混乱不堪,就提议将张勋调为奉天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表面上看是格外尊崇,意思让张勋兼三省提督,但实际上三省新军都听命于北洋,张勋指挥不动,原有的四十多营巡防营都系张作霖、冯德麟、吴俊陞等人统领,哪一个都不好惹。“节制”一词听来就是一个笑话,但张勋知道袁世凯势大,很知趣地没有争论,乖乖把部队拉到了奉天。但他一年之中只在奉天待上一两个月,大部分时间常在八大胡同厮混,不是嫖便是赌。由于人头熟络,各方面倒也相安无事,由得他胡来,这么一混便是六七年。徐世昌出任东三省总督后,他还是这般模样,徐也懒得找他麻烦。
张勋虽然不务正业,脑袋却是机灵,在巴结关系上很有一套。他看准皇后将来定会得势,便不惜与小德张先交朋友后拜把子,成了结义兄弟——你也姓张,俺也姓张,一笔难道还能写两个张字不成?小德张此时远未发迹,张勋屈节下交,自然是荣幸万分,少不得在隆裕面前吹张勋的好处,一来二去,张勋在隆裕心目中也挂上了号。
徐世昌容得下张勋,新任东督赵尔巽便不同了。他原本就看不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张勋,到京后听得对方纪律废弛、狂嫖滥赌、玩忽职守的劣迹更是气得不行,县官不如现管,以前任川督可以将这些都当笑话听过,现在继任东督,正好是张勋的顶头上司,便决心拿他开刀作为整顿东三省吏治的开始。大丧期间赵尔巽派人请了好几次,张勋都一直躲着不见,反而放出风声,谓“老子朝中有人,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
但赵尔巽是什么人?那是皇帝亲自下诏慰勉,肩负“刷新吏治、清理财政、整顿国防”重任,准一切便宜行事且御赐尚方宝剑的人,哪会将这种跋扈放在眼里。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张勋,他命所有下属都来参见,准备给张勋一个下马威,但张迟迟不到,经过戈什哈好一番寻找,才知道他仍逗留在京,要乘坐当夜火车才来赶来奉天。
次日见面后赵尔巽气急,骂道:“总督节制属下文武,你这个提督居然迟迟不至,眼里还有我么?”
按清代习俗,不要说总督,提督即便见了巡抚也要递手本、以下属之礼参见。但他既然存心跟赵尔巽过不去,自然也不会这么恭敬,反说:“我只知道按朝廷规矩,提督是从一品,您也是从一品,属不属另当别论。再说我是东三省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次帅,你管三省,我也管三省呢。”张勋文化不高,却是尖牙利齿——赵尔巽字次珊,他不称“大帅”而称“次帅”,意思就说我和你是平级的。
从没有哪一个提督敢这么跋扈,赵尔巽气得不行偏又驳不倒,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从前徐菊帅任总督你怎么执属员之礼?”
“他是我的老长官。”徐世昌曾任北洋的营务处总办,张勋作为营官自然是属下。说明白了还不解气,他又加了一句:“你怎能跟他比?!”
打完这阵口水战,张勋又晃悠晃悠回北京去了。他口头上占了便宜,却把人彻底得罪了,第三天赵尔巽便专折参劾,指责他“于防务吃紧之时,竟敢擅离职守,数月不归,以致各营统率无人,纪律荡然,应严加整饬议处。”而且不等京城回令,赵尔巽便祭出尚方宝剑,随后命令张作霖、冯德麟接收了张勋所部,张勋转眼便成了光杆提督。
赵尔巽说话的分量自然不轻,没过两天便下了上谕:“着免去行营翼长一切差使,迅赴甘肃提督本任。”
这一下把张勋整得很惨,没有兵就没有饷——没有饷又到哪里去吃空缺?他只好重新走小德张的路子,想通过皇后的关系转圜,但也有心腹提醒他,可以打毅军的主意。毅军统领姜挂题年逾六十,极为老迈,况毅军同是防军,说起来名正言顺。小德张对此极力支持,表示愿意效劳,只提醒他,姜桂题现任直隶提督,但如果端方不点头,这事是办不成的。
张勋的求见便是为此而来,但他是个妙人,毕恭毕敬地见过礼后对说道:“听说大帅是海内名家,对字画鉴赏最为熟谙,俺张勋是个老粗,这里有几样东西不识货,想请您老过目一二。”
他一边说一边感慨:“可怜俺老张这么多年了,一直都看不懂是什么……”
待他拿出东西,端方倒吸一口冷气,眼睛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