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洵闹了半天结果没能出洋?不唯载涛觉得诧异,便连载泽、载沣等人也是琢磨不透。怎么会?专门登门拜访的载泽刚把问话说出口,就看见对方已经拉长了脸孔,翻着白眼,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个嘛……最近身体不好,我又怕晕船,所以先不去了……”
载泽心里嘀咕:就你这小样还想管海军?嘴上却说:“好好休息,这回扳倒了李德顺,连带陈璧也下了台,你居功非浅。”
一提起这事载洵心里就郁闷,眼看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心里头早就一股无名火乱窜,偏又发作不得,只好哼哼唧唧,不置可否。载泽见话不投机,也只能落荒而逃,心里却一个劲地琢磨,味道不对啊!
张之洞也感觉味道不对,似乎皇帝身后隐隐有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在四处操纵,表面上样样事情都是皇帝乾纲独断,仔细分析却是太过精心的布置之局。这样的巧妙布置,绝非是不谙朝政的皇帝可以设计,他从前的种种疑问便愈发深了,一个初春的雨夜,已经70高龄张老头借着恶劣天气的掩护,漏夜拜访了徐世昌。
“皇上最近的举动,至精至巧,连环下套,走错一步都是杀机――吏治是该整顿,但这样的雷霆风暴、狂风骤雨不知能持续几何?群臣倾轧,惶惶不安,只怕国事堪忧……退一步海阔天空,再往前走,君臣相依、上下同心便只能是一句空话。”张之洞只字不提徐世昌的身份角色,但矛头直接对准了这位新晋军机,暗讽他在翻云覆雨。
徐世昌读懂了张南皮的用意,也不反唇相讥,只苦笑着说:“香帅,神迹一起,皇上至圣至明天下皆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难道还有转圜余地么?”他同样也是太极推拿的高手,轻轻松松就把责任化解到了张之洞身上,隐约斥责对方不该背离“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传统,诡称祥瑞,附和皇帝。
张之洞气得血直上涌,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面上依旧客客气气,可言语间却隐然带有了杀伐之声。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原本还存着劝说的心思,见说不动对方,一撩长摆便起身告辞。望着张南皮消逝在雨幕中的背影,徐世昌一脸苦笑,眼前忽地回想起前次情形来:
那一夜,皇帝急诏徐世昌入宫,见了面二话不说就让王商递过来一个黄绫卷轴:“这是大行太后的懿旨,你看看吧。”
满腹狐疑的徐世昌打开一看,一行清秀小字映入眼帘:……徐世昌老成持重,胸有韬略,才堪大用,宜为辅臣首选。他满脸堆笑:“臣惶恐,却是皇太后谬赞了。”
“你看清楚了,果是皇太后的手笔?“
徐世昌定睛一看:“没错,是皇太后真迹。臣有数个太后所赐“福”字,早年在京时亦亲眼所见太后亲笔在条陈上批复字样,与懿旨字样观来分毫不差。只是……太后已多年用他人执笔拟旨,这一份却如何亲笔?”
皇帝淡淡一笑:“太后临终前亲手交付与朕,嘱咐将来必有大用。”
“太后深谋远虑,臣等望尘莫及。”
“你看过另一封再说也不迟。”
第二份黄绫展开后,徐世昌仅扫视了一眼,便吓得面如土色,瘫倒在地连连磕头:“皇上恕罪,
原来上面分明写着:查徐世昌近年来大权独揽,骄横跋扈,隐然有不臣之心,实为有才无德,可收而杀之。一样的笔迹,一样的落款,甚至连日期都是一模一样。
“看明白么?想让朕行那一份?”
不用脑袋都可以做出选择,徐世昌焉能不明白,自然连声求饶。
“张之洞保岑春煊入军机,奕?保你入军机,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皇帝咆哮着,“但朕心里清楚他们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阴结私党,援引奥援,上蹿下跳那一套,当朕是聋子瞎子么?”
徐世昌瑟瑟发抖,但眼看皇帝说起此节,却灵机一动,喊着:“臣是皇上的臣子,自然事上忠心耿耿。张南皮也好,庆王爷也罢,还没资格做臣的主子。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情,我只管守臣子的本分。”
“这话倒还有点良心。”皇帝忽然换了面孔,和颜悦色地说道,“今年开内阁,设总理,各方关注。庆王贪鄙、南皮老朽、载沣稚嫩,肃王、岑春煊宜为独当一面之才,唯独卿实大有才干,眼界开阔、年富力强,朕属意久矣……”
“皇上厚爱,臣……”徐世昌哽咽地话都说不上来――又是老套的又打又拉,徐世昌只一秒钟就想明白了,难为这个聪明人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朕有数件事务要办,依你看来该如何?”
皇帝说一样,徐世昌便答一样,果然是政治指数100+的牛人,条条方略非但切合心意,招数亦是绵绵不断,让人无从招架――杨士骧的烂账、李德顺的案子、乃至后来那桐与载洵的互相牵制都是徐世昌的手笔。林广宇当时便大喜,亲手扶起对方:“自古都说君明臣贤,有明君方有贤臣,朕感觉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有贤臣方有明君……朕得徐菊人,便如武王之有姜尚,齐桓之有管仲。”
一直到皇帝“哈哈哈哈!”大笑出声,徐世昌才敢把心中那块大石头放下。心想:这两个比喻还不错,若是将我比作王安石或者张居正,将来入了土都不得安生。手一探,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一想起当夜情形,徐世昌便变得五内凛然,张之洞的猜测无疑没错,但自己既已如此一心一意,哪还有回头路可走,自然也顾得上和他?嗦!
这两份懿旨当真是慈禧遗留下来的?非也。慈禧压根就没想到过这层。实是世续在清理宫里账目时发现有人通过伪造字迹骗走了大量钱财,模仿的字迹堪称惟妙惟肖,便是当事人也着实难以分辨真伪,若不是因为条子里用了一个当事人根本不认识的字而露出破绽,可能所有人一直都蒙在鼓里,仔细一查,此人利用这种手法在13年间居然共虚领、冒支银子逾7万两,堪称妙笔生财。
皇帝知道后大感兴趣,在砍头与活命之间,此人自然无所不允,将能力派上了新用场――模仿着慈禧笔迹,誊写了两份如出一辙、但内容截然相反的懿旨,不要说难得看见慈禧笔迹的徐世昌分辨不清,便是在宫内多年的世续连着看了3遍也挑不出问题来。现场高压之下,粗粗扫视几眼,徐世昌又不是神仙,自然只有乖乖入套。一个岑春煊、一个徐世昌就变成了皇帝埋伏在群臣中的杀手,无非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
杨士琦纵火案“真相大白“后,形势急转直下,原本心存侥幸与观望态度的群臣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原地大转弯。非但齐声喝彩,而且在此后公布的一个月限期内,不管情愿不请愿,通过各种各样途径陆续退还了这几年从直隶拿到的孝敬,少则几千,多则数万两,奕?更是多达十余万。众人没一个不在心里咒骂:杨士骧你个混蛋,死便死了,何必留下账簿授人以柄,搞得大家灰溜溜?嘴巴上却是异口同声:皇上圣明,这吏治早就该整顿了!
好在皇帝忠实地实践了诺言,真正做到了既往不咎,只要有个主动交还的态度就行,数字多一些少一些也不予深究――得饶人处且饶人么。贪污集团的案子一办,杨家兄弟、李德顺等人亦被操了家,4个人虽算不上巨贪,但搂起来也有将超过600万两银子,一堆的珠宝玉器、古董字画以及个人在各地置的上万亩地产统统查办一空,再加上各大要员陆续退还的银两,赃款总数居然接近1000万两。
望着白花花的银子进账,除了皇帝,便属端方心情舒畅――皇帝下了旨意,大意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杨士骧挪用了北洋的款子,这个窟窿还得填上,一番计算后直隶便凭空多出来300来万银子,虽然按国防部要求上交当年练兵费用,但还是剩下来100多万银子留给直督衙门。端方本来正愁如何在直隶打开局面,现在拿着飞来横财,心中顿时有了底,喜滋滋到天津上任去了。
因为杨士骧而折腾的风生水起的直隶似乎在端方到来后又恢复了平静,只不过谁都不成料到,这只是更大风波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