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
太后端坐在正位之上,抬手轻抚着趴在她身上的黑猫,半张脸浸在阴影,让人看不透她此刻的情绪。
她的身侧,一个上了年纪的公公弯着腰候着,身形弓着,弯着许久,太后没有说话,他便没有半丝动弹,只这般静静地候着。
许久,太后才缓缓抬头,看向了他,“他出手救了静和县主?”
“是。”那太监尖着嗓子应道。
“呵,”太后冷笑出声,“这些年了,哀家还以为裕太妃的儿子当真会有所不同呢,结果还是这般,不堪一击。”
太后说着话,脸颊一半显露出来,眼神之中,充满着鄙夷与自得,还有浓浓的杀意。
“西戎用蛊,或许,换了旁人,他也会出手。”那太监在太后身边伺候得久了,岂能听不懂太后话里的意思,轻声探问道。
若是以武器伤人,比武场上,无可厚非,但是使如此阴毒手段,宸亲王出手,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
“知己知彼,这些年,他一直在查当年他母妃暴毙的真相,其实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一直没有证据而已,”太后说着,缓缓垂下眼眸,神色如常,“哀家毕竟是太后,皇帝即便与哀家离心,但是终究不会动哀家,而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隐忍惯了的人,若不是心中在乎,怎会出手。”太后说着站起身。
那黑猫立刻叫唤一声,从太后身上跳了下来。
那太监急忙伸手,扶住了太后。
“今日外面日头不错,陪哀家出去走走。”
“嗻。”那太监应着,也不敢再多言,扶着太后向外面走去。
—
夜间。
居竹苑。
白沐尘给的麻痹神经的药物药效过去,好不容易睡过去的颜卿霜立刻在梦中痛醒,看了一眼屋中,没有凤浔生的身影,那一刻,心中竟然起了一丝失落的感觉。
今日校武场受伤,一切他都知晓,原以为他定会来探望自己的,可是此刻这寝室之内,除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之外,再无其他。
颜卿霜坐在床上,恍惚了许久,眼前皆是校武场上自己上台之时他那冷漠到极致的目光,虽然知道他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心中还是凉凉的。
人啊,独挡寒冷的时候可以坚强无比,可是一旦习惯了温暖,在被丢入严寒之中,却只觉得冷彻心扉。
右臂处伤口传来剧烈的痛意,颜卿霜下意识地拢了拢右臂,却牵扯到伤口,痛得皱紧了眉头。
人在受伤生病的时候总是最容易走入死胡同,最容易心神憔悴。
颜卿霜自嘲地笑着起身,多活了一世了,竟然没有半分长进,这么快就又对一个人掏心挖肺,将所有的喜怒都与他扯上关系了。
从橱柜上拿了一瓶酒,颜卿霜坐在那里,就着酒瓶喝着,甚至都未去惊扰此刻就睡在外间的鸢落。
她也知道凤浔生事情很多,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自己,可是人在极度痛苦,极度需要依靠的时候,就会对心中那个人生出无限的眷恋和依赖来。
所以为了避免自己在乱想伤神,也为了压制那彻骨的痛楚,颜卿霜便大口大口地灌着酒,只想着把自己灌醉就好了,灌醉了就不会感觉到胳膊上的痛意,也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颜卿霜酒量本就差,再加上随手拿的是陈年佳酿,这般灌着,喝了没几口,就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动作中牵扯到右臂,殷红的鲜血顿时渗出衣衫,浸红了亵衣。
—
华京行宫,西戎使团落脚处。
夜色浓黑如墨,行宫的琉璃瓦面上,一个墨色衣袍的身形快如闪电,一跃而过,落入院中。
“圣女,奴婢给您伤口上些药吧。”屋内,宫女的声音传来。
“不用了,都出去吧。”秋泠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烦躁传来,宫女们没敢多言,都急急地退了出来,宫门开合之间,那一抹黑色身影如鬼魅一般,进入房中。
秋泠手中拿着那只蛊虫,眼中依旧藏着浓浓的不解。
怎么可能,她是西戎的用蛊天才,只要是她出手,还未曾失过手,她精心培育,耗费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蛊虫,怎么竟会失手,怎么竟有人能拦住?
秋泠想着,眼中不由得冒出一阵寒气。
怪不得王子下令要杀了那个女的,这样的人,还有那个护着她的人,这种人活着,便是对西戎最大的威胁。
秋泠正想着蓦然感觉后颈一凉,一柄银剑不知何时,已紧贴她的脖颈,出剑速度极快,快到她竟然没有丝毫察觉,直到剑身的寒气刺激到脖颈,才猛然意识到。
手中的蛊虫掉落在地,秋泠浑身神经都紧紧绷住。
“凤启行宫,我若死在这里,你们如何向西戎王解释,难道为了一个县主,你们要挑起两国的战事吗?出使圣女被杀行宫,凤启只怕会被周边国家所唾弃,你们就不怕列国群起攻之吗?”
死亡的威胁近在眼前,秋泠第一次紧张得感觉浑身的血液好似都紧绷着。
到底是她太差劲了吗,若是师父在,定能取他性命的吧。
秋泠说完,身后的人却没有说话,而那长剑也依旧这般挨着,没有一下划破她的脖颈。
“你是校武场上接住我蛊虫的人吗?”
身后没有任何响动才是最可怕的,秋泠不知来人是谁,不知他来此地的目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
而未知,往往最为可怕。
试探着问出口,身后的人却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孤注一掷,秋泠只能赌上最后一分运气,她坚信,这世上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挡住蛊虫的袭击。
蛊虫自她袖间飞出,凤浔生顿时勾起唇角,剑身离开她的脖颈,轻轻拦住蛊虫的袭击,并快速弹入秋泠体内。
蛊虫接触到秋泠脖颈处被剑身微微带出的血丝,立刻猛地扎入,窜入到秋泠体内。
转身,对上凤浔生清冷如寒泉的双眸,秋泠眼中满是恐惧,“你,究竟是谁?”
凤浔生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嘴角的笑意越发邪肆,“凤浔生。”
秋泠眼中的恐惧瞬间放大。
那个如鬼魅一般的男人,那个毁了西戎五叔优秀巫蛊师的男人,竟是眼前这个少年,这个未及弱冠,却周身森冷如寒潭的少年。
未来得及多言一句,那蛊虫便在秋泠体内爆开,嘴角鲜血溢出,秋泠猛地跪跌下来,双目圆睁。
凤浔生微微蹲下身子,看向尚存一息的秋泠,“西戎圣女,被自己所养的蛊虫反噬,丢了性命,这般死法,你说西戎王会追究吗?”
森冷冰寒的话语落入耳中,可是秋泠却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一句了,周遭一切感官尽数消失,最后一幕是看到那个男人如鬼魅一般,突然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
翻墙入院。
这些天凤浔生做这事做的太过于娴熟,过于娴熟的结果便是,今日才登上居竹苑的屋顶,一时不查,迎面一柄银剑便破空而来。
凤浔生闪身避开,脚尖轻踮,手中银剑直向那人而去,却在剑尖距他一寸之地堪堪停了下来。
“颜将军?”凤浔生收了剑,一脸疑惑地看着颜书畴,“颜将军大晚上不睡觉,在自家屋顶上练武?”
颜书畴在看清凤浔生的那一刻,也及时收回了剑,但是脸色却瞬间黑如锅底。
“这话该我问王爷吧,王爷大晚上不睡觉,在我妹妹房顶上做什么?女子闺房,王爷还想私闯不成?”颜书畴说着,紧紧看着凤浔生,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有丝毫退让。
涉及颜卿霜的清誉,他不能不管。
凤浔生听着颜书畴的话轻笑出声,“本王以为上次与颜将军说的够清楚了,霜儿早晚是本王的。”
“宸亲王,我一向敬重你,但是请你别欺人太甚。”颜书畴听着凤浔生的话,手中的剑攥得极紧,剑身抖动发出清脆声响。
“看来颜将军今晚是准备在这里对本王大打出手了?”凤浔生冷声说着,嘴角的笑意却不散。
“王爷如果此刻离开,书畴可以当作未曾看到。”颜书畴捏着剑,看着凤浔生,说道。
凤浔生唇角笑意渐深,“如果,本王偏不呢?”
“那就得罪了。”颜书畴说话间,举起银剑直刺而去。
颜书畴武功不低,凤浔生剑未出鞘,只是闪身躲避,又恐惊扰侯府侍卫,左肩还是中了一剑。
凤浔生伸手捂住左肩,笑着看向颜书畴,“够了吗?”
颜书畴急忙收剑,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凤浔生而已,却没想真的伤了他,“王爷为何不还手。”
鲜血渗出,将肩头那一方墨袍染得颜色更深了些,白皙的面庞和脖颈也染上了斑斑血迹,如白雪点梅,衬得他本就俊逸异常的脸庞此刻更显魅惑。
“你是霜儿兄长,伤了你,霜儿会伤心。”凤浔生说着,缓缓走近颜书畴,“颜将军这个时辰自侯府翻墙越院,若是为了去杀那西戎圣女,那大可不必去了。”
颜书畴听着凤浔生的话,瞳眸紧缩,没想到自己出去的目的他竟一眼看透了,更没想到他会拦自己。
“若是我非去不可呢,王爷是要去告发我吗?”
凤浔生低低地笑出了声,“怎么,颜将军就非要去在她那尸体上补上一刀,坐实她是在凤启被暗杀的罪名?”
“尸体?”颜书畴低呼出声,“你做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日西戎王子看到的只会是西戎圣女被自己豢养的蛊虫反噬而亡,与凤启,无半点关系。”
凤浔生说话间,周身戾气掩饰不住,在这夜色之中,犹如暗夜幽冥,执掌着天地生死。
颜书畴尽管不悦他此刻打算私闯居竹苑的目的,但是到底还是震撼于他的手段和速度。
与他作对,下场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可是若是此刻自己就纵着他进了颜卿霜的寝室之内,不就等于默许了他们在一起了?
他对凤浔生的秘密不了解,他只知道,凤浔生的身边不安全,若是颜卿霜与他走得过近,什么时候被牵连也说不定。
“本王可以进入了吗?”凤浔生对上颜书畴复杂的眼神,毫不避让地问道。
“王爷,霜儿对你有心,我不想阻拦,可是霜儿这个丫头心思重,什么都喜欢压在心底,能不麻烦别人的时候,绝不麻烦别人,若是在你身边遇到危险,她也一定隐忍不言,若是你们认定了彼此,我只求一点,万万护好了她。”
颜书畴看着凤浔生,用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嘱咐道。
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娇宠着长大的妹妹如今竟也有了中意之人,这种感觉,颜书畴一时真有些说不好,竟隐隐生出了一种嫁女儿的惆怅感来。
就好似自己精心培育的一株绝世幽兰,如今却被人连花盆一起端走了,自己还不能拦着,不能阻着,只能求着那人好好呵护这株耗费了他无语心血的幽兰。
“放心,她若有事,本王这条命,你随时来取。”凤浔生也不含糊,看着颜书畴出声道。
若是有一日,他的霜儿出事,那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能让他眷恋的人或事了。
颜书畴听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向着文昌居的方向飞身而去。
凤浔生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轻轻落在了居竹苑中,然后堂而皇之,推门进去。
外间,鸢落一向警觉,听到声响立刻起身,“谁?”
“你出去吧。”凤浔生说话间,打开寝室的门,走了进去。
鸢落这才回过神来,“是。”
说着便急忙关好寝室的门,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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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片漆黑,四下的窗户都紧紧关着,月光都洒不进来,视觉的骤然缺失造成了其他感官的敏锐疾速上升。
那一屋子的酒香此刻更是浓郁到让凤浔生蹙紧了眉。
这个死丫头还是这般不管不顾,伤成这样,还敢喝成这样。
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凤浔生快步过去,一把抱起了趴在桌上喝得烂醉的颜卿霜,看着她右臂渗出的血色,眸光一暗,声音低沉带着怒意,“这胳膊不想要了?”
说话间,抱着她向着床榻走去。
颜卿霜醉的迷迷糊糊,隐约好似听到耳畔有人在说话,但是头晕的厉害,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将她放到床榻上之后,凤浔生转身点了一只蜡烛,又翻出了她屋内的学医用的那个箱子,拿到她身边,然后弯腰,一把扯开了她右臂上的亵衣,仔细地将血水擦拭干净。
软布碰到伤口,剧烈的疼痛感袭来,醉梦之中,颜卿霜的眼泪突然决堤,“痛……”
凤浔生心口一软,轻哄出声,“你忍一忍,我轻一点,很快就好。”
也不知道颜卿霜听进去了没有,他手上动作也没敢停,快速地擦净血水,将白沐尘给的去腐生肌的药粉洒在了她的伤口处,然后钳制住她不断乱动的左手,快速地用干净的软布将她的伤口重新包扎好。
“痛,真的好痛,好痛……”颜卿霜迷糊中猛地睁开了双眼,醉眼朦胧,看着眼前的凤浔生,满脸的泪珠,委屈到不行。
凤浔生从未见过她这般样子,一颗心跟着化成了一滩水。
那时候被疫症折磨,她也总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强硬无比,可是此刻,她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如蝶翼一般的长睫上挂满了泪珠,分外惹人心疼。
“凤浔生,是你吗?”颜卿霜睡了一觉,又被那药粉的剧痛刺激得清醒了几分,此刻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满眼心疼的凤浔生,有些不敢相信的出声问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话语之中,是毫不掩饰的委屈与难过。
凤浔生看着她这个样子,听着她难得软糯的话语,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扣入怀中,“我不来你失望了?”
颜卿霜靠在他怀里,闷闷的,没有答话。
“怨我了?”
“嗯。”这一下,颜卿霜没忍住,应了声。
凤浔生听着她这般撒娇的话语,眼角眉梢都是柔情,“去做了点事,来晚了,惹霜儿不快了,是我不好。”
凤浔生说着,轻轻收紧双臂,“霜儿想怎么罚,我都认。”
“真的?”颜卿霜从他怀中微微抬头,看向他,“什么都可以?”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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