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可是有些恨却依旧新鲜如昨日。
颜承铭隐忍多年,心性早已非常人能比,却还是轻易就被容氏激起了怒火。
容氏还是太过于了解他了,有些恨意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消散湮灭,有些恨意却只会随着时间沉淀,越发汹涌澎拜。
而颜承铭对于她的恨意,很显然属于后者。
尽管努力压制怒气,颜承铭却还是变了音调,“母亲想与我说些什么?”
看似无懈可击的笑脸下,那双眼眸中早已火光明灭。
看来他真的是压抑到极致了,如今就算在她面前,他也压不住了。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毕竟只是一个姨娘而已,说起来,便如这侯府那些丫鬟而已,贱命一条,而且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原本啊我早该不记得了,可是你毕竟喊了我这么多年的母亲,而她虽无什么大用处,可是你毕竟也在她那肚子里待了十月,所以,我总想着,有些事情还是该告诉你的……”
容氏说着,浅笑着看向颜承铭,“年月久了,我都快记不真切了,她是四姨娘还是五姨娘?”
颜承铭藏在袖中的双拳青筋暴起,却还是努力从口中溢出了三个字,“五姨娘。”
“哦,是了,五姨娘,”容氏一副恍然的样子,看向颜承铭,“我记得当时她生你的时候是冬日,天寒地冻的,她生完你还未足月,老爷便挂帅出征了,我去她院中看你,见着她院中的老嬷嬷将你的衣物洗的皱褶不堪不说,还很不干净,我看不下去,想着这些个嬷嬷终究不顶用,我便只能唤了五姨娘起来,亲自帮你洗那些衣物……”
“寒冬腊月,她的双手泡在冰凉的水中,一点一点将你的衣服洗干净,但是速度着实慢点让人恼火,我为了让她日后做事勤快些,便将我院子里下人的衣物都拿了过去,让她连夜浆洗了出来……那一夜你哭的凄惨,可是她却顾都没顾得上你,第二日你便高热不退,我便以她不会带孩子为由,还未足月,就将你带到了我的院中,不过你也是聪明的,那么小一个人就惯会演戏,在我面前帮着我欺负五姨娘,背地里没少接济她吧……”
容氏说着,满头银霜之下的脸上竟然满是笑意,真的好似就在跟颜承铭闲话当年一般。
颜承铭听着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容氏口中说出,攥拳的手跟着微微颤动,死死盯着她。
“你说她月子里受了寒,又吃了那么久我专门给她调配的药,怎么就还能怀上身孕呢?”容氏说着,一脸费解地看向颜承铭,“你说她这不是狐狸精转世,是什么?老爷一回来她就勾得老爷日日去她那院子里,竟然又让她有了身孕,最可气的是,医师说了,又是个男孩。”
容氏说到这里,看着颜承铭那明显震惊的表情,笑着道,“如今才告诉你,好似确实晚了一些,但是终究还是告诉你了,若不是她怀的又是个男孩,也许还不用枉送了性命,那会我才只有荀儿一个儿子,昊儿还未出生,我怎么能容忍一个姨娘超过我?她自己非要打我的脸,那就不能怪我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颜承铭脸上的表情已经绷不住了。
“也没做什么,就是在她生孩子的时候,让她贴身的丫鬟喂着她喝下了一些活血的药而已,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这年月久了,还真是记不起来了。”容氏说着,伸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杜绿。”颜承铭咬牙说道。
“还是你记得清楚,”容氏说着轻笑着看着他,“你将她安置在别庄的小院里,原以为你准备留着她安度晚年了,怎么又杀了,你这性子,倒是越来越像我了,有些祸患,就不该留着,早晚都要动手的,何苦留着……”
颜承铭的心理防线一点一点崩塌,一切仿佛回到小时候,回到他四岁那一年,五姨娘痛苦的嘶喊声在耳边徘徊,满盆满盆的鲜血在自己面前被端出来,触目惊心。
最后,就是眼前这个恶毒的妇人带着自己走了进去,说是带他去看他生母最后一面。
他只看到五姨娘躺在那里,肚子依旧涨着,身上身下全是血污,两只眼睛瞪得巨大,双手深陷在身下的被褥之中,已然是断了气了。
那一眼,彻底成了他的噩梦,他拼了命地想要逃离,可是容氏却紧攥着他的手,逼着他看,逼着他在那满是血腥味的房间里待了许久,逼着他一点一点,将这彻骨的仇恨刻进骨髓之中。
“像你?”颜承铭冷笑出声,“别说笑了,我就算再卑微,也绝不会像你一个杀母仇人。”
“二爷,您怎么跟老夫人说话呢?”信嬷嬷听着颜承铭的话,怒喝出声。
“有必要吗?”颜承铭的声音越发冷了些,“你今日无端跑到我院子里说这些,不就是想逼着我翻脸吗?如今如了你的意了,又何必继续装着,何不大家都爽快些?”
颜承铭说着猛地站起身,手向着不远处地剑架上的剑猛地一使劲,剑立刻飞了过来,被颜承铭紧紧握在了手中。
信嬷嬷看着他的动作,眼中满是惊慌。
这二爷的武艺如今竟然已经这般高超,若是他当真对容氏不利,淳重护得住吗?
容氏的眸子也不由得眯了起来,看来这些年颜承铭是下了苦功夫了,她断了他一切可以习武的可能,他背地里竟然还能练成这番模样,还真是难得。
颜承铭拔剑而出,剑尖直指容氏。
“这么多年了,也是该结束了,你如此恶毒如此残忍,死了也定会下地狱,与老侯爷生生世世,永不相会。”颜承铭看着容氏,恶狠狠地说道。
容氏的脸色却因为他这句话变得苍白如纸。
没成想,颜承铭居然还是这整个偌大的侯府里最了解她的人。
这些年,她收了手,青灯古佛,想要去赎年轻时候的罪过,无非就是怕死了以后当真要下地狱,当真不能与老侯爷在一起。
亦担心若是老侯爷知晓了当年那些事的内情,再见到自己的那一日,会不会厌恶至极?
所以老侯爷走了之后,她便彻底收了手,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一直隐忍颜承铭到如今的原因。
只是没成想,他竟然能一语道破自己的痛处。
容氏依旧坐在那里,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尖,“罢了,若是死在你手上能赎了那些罪过,那也就值了,动手吧。”
“这样就想赎罪?即便你这会死了,也赎不了你那泼天的罪孽。”颜承铭说话间,直接挥剑刺向容氏。
容氏依旧端坐着,倒是一旁的信嬷嬷骇得不行,生生地往容氏面前扑去。
剑尖在距离信嬷嬷一寸的地方被一柄宽剑拦了下来,淳重举着那宽剑用力一抬,颜承铭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了两步,眼眸中满是冰霜。
“早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满嘴假仁假义,死在我手里,你又怎么甘愿,不过是想来拿我性命,又不愿意背负杀害庶子的罪名罢了,一辈子为了这些虚名机关算尽,你这一辈子,活的何其可笑?”
颜承铭话未说完,淳重已经拔剑向前,两人很快便缠打在了一起。
两人交战,声势自是有些大的。
信嬷嬷急急地扶着容氏走到外间,看着院里那些吓得发抖的丫鬟厉声道,“二爷想要弑杀嫡母,快去通知老爷,快去喊人来帮忙。”
信嬷嬷这一喊,那满屋子的丫鬟们才算反应了过来,各自跑开了。
消息传到了蘅芜苑,颜卿雅站起身,一旁的颜卿柔也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
“爹爹,怎么会,爹爹怎么可能会弑杀祖母,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颜卿柔说着就往外跑去。
颜卿雅看着她这个样子,眉头紧蹙,看向挽月,“拦住她。”
挽月急忙拦在了颜卿柔的面前。
“滚开。”颜卿柔是真的急了,一把推开挽月,却又被挽月紧紧抱住。
“四姑娘,这不是您能解决的事情,已经有人通知侯爷了,这些年侯爷一直护着二爷,他去了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不会的,”颜卿柔近乎绝望的回身看向颜卿雅,“爹爹现在生死未卜,你当真能这么淡然地待在这里,不与我一起过去救他?”
颜卿柔说话间,双目赤红,看着颜卿雅,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是你爹爹,却不是我的。”颜卿雅冷冷说道,“这些年,你性子与他相似,他对你那般宠爱,对我却一直冷言冷语,我原本以为是因为我性格太过于出挑,他怕我惹来祸事,他胆小才会对我如此,可是,他却是压根没把我当过女儿!”
颜卿雅说话间,快步走到颜卿柔面前,一把抓起颜卿柔的手,放在自己额间。
“我脑袋里面有一只蛊虫,血蛊,他放在里面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乖乖听话,为了让我帮他挡下罪责,代替他成为那个鬼面,颜卿柔,这些事情,你知晓吗?”
颜卿雅满是控诉地厉声说道。
她原以为会在颜卿柔身上看到震惊,看到错愕,看到崩溃,可是都没有,颜卿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然后轻轻甩开了她的手。
“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太过于无用了,你的脑子里只有你自己的儿女情长,父亲的筹谋,他背负的血海深仇,你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你这般自私,又这般无用,爹爹却依然舍不得你,是他通知了兵部尚书来提亲,解了你的危机,也让你彻底离开了侯府的漩涡,他是在意你的,可是你呢,他生死关头你却依旧不闻不问。”
“其实爹爹还是太仁慈了,他舍不得对你下手,他只想把你推离侯府,保你平安,那只蛊虫是我从爹爹那里偷来的,是我下到你身上的,颜卿雅,我们也是血亲啊,我也可以对你种血蛊的,你对我来说唯一的用处便是替我们背那些罪名,鬼面,颜书畴和上官涵箐的流言,还有,颜卿霜此刻身上的疫症,这一切,你记住了,都是你做的……”
颜卿柔看着颜卿雅,一字一句地说道,说完便转身,跑出了蘅芜苑,向着颜承铭的院子跑去。
颜卿雅看着颜卿柔决绝离去的背影,身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挽月一惊,急忙去扶她。
颜卿雅伸手,一把拽住了挽月,“我是不是很可笑?”
挽月急忙摇头。
“我以为我是二房唯一一个还有些能力的人,我以为这整个二房都是懦弱无用之徒,只有我,还有点野心,可是结果呢,他们把我当成一个笑话,他们是我至亲之人,即便以前他们懦弱无用到那个地步,我都不曾当真唾弃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利用我,背弃我,将我推入火坑,只因为我无用了?”
颜卿雅说着便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上便满是泪痕。
“父亲,胞妹,一个个都在算计我……”
挽月看着颜卿雅这个样子,想劝却又不知道如何劝。
这样的事情她一个丫鬟听了都震惊得许久缓不过来,何况是颜卿雅。
颜卿柔那般温柔胆小地一个人,原来竟全是装的,这心机该是有多深沉,一个时时刻刻以柔弱示人,一个你时不时还会关心一下的柔弱胞妹,结果却在背地里操纵了一切,这种感觉,挽月觉得无论她用再多地言语,都无法安慰好颜卿雅了。
—
颜卿柔疯了一般地向着颜承铭的院子跑去。
颜承铭和容氏之间的那些结她是知道的。
颜承铭这些年一直隐忍,一是因为找不到时机复仇,二是真的舍不得把两个女儿拖进这万劫不复的境地,而这一切,都是颜卿柔自己一点一点查出来的。
柔弱,傻气,胆小,都只是她的保护色而已,就像当年颜承铭的木讷可以保护他活到现在一样,颜卿柔这样的外表也可以让所有人对她毫无防范心理,再加上那么一个愚不可及的姐姐,即使东窗事发,所有一切依然可以推到颜卿雅的身上,无人会怀疑胆小柔弱的她。
从她懂事起,颜承铭便待她极好,但是她却总是能看到颜承铭一个人愁苦的模样,但是只要自己一靠近,他又会佯装无事,继续逗自己开心。
那会起,颜卿柔就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强大起来,一定要知道爹爹到底为何经常这般愁苦,一定要帮着爹爹把心中的愁苦解决掉。
“爹爹,你一定不能有事,一定不能……”
颜卿柔想着,脚下的速度越发快了些,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她这辈子,只要爹爹安好,只要他安好,若是他出了事,她该怎么活?
院子门口,颜卿柔一把推开门口的几个小厮,扑入其中,却刚好看到淳重一剑,狠狠刺进了颜承铭的胸口,而颜承铭也抬剑,划过他的胸口,两人几乎同时往后退了几个。
剑还插在胸口,颜承铭看着小院门口的颜卿柔,双眉狠狠蹙起。
“柔儿,你不该来的,快走。”
颜卿柔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扶住颜承铭摇摇欲坠的身子。
“爹爹,爹爹,你不会有事,去请医师啊,你们去请医师啊,都站着干什么啊,快去请医师啊。”
颜卿柔一只手紧紧攥着颜承铭的袍子,看着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疯了一般地出声喊道。
可是此刻这种情景之下,哪里还有丫鬟敢替颜承铭去请医师,他刚刚刻意试图刺杀嫡母,这般罪过,哪里还能去请医师?
再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去请医师。
颜承铭听着颜卿柔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眉头越蹙越紧。
其实今日容氏来的时候,他就大概猜到了会是这个结局了,他便也想搏一搏,若是能拖了容氏一起去死,那便也值了。
背负了这么多年,他也累了,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了,但是颜卿柔却偏偏来了。
这个孩子从小就执拗得很,自己藏得这么深的秘密她都能发现,还帮着自己筹谋,如今看着自己被害,颜承铭只怕她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不由得伸手攥紧了颜卿柔的手。
“柔儿,今日是爹爹不好,爹爹想要刺杀你祖母,爹爹死了之后,这一切,你都不要管,不要想,安心过日子,好吗?不要让自己跟爹爹一样,活在仇恨了。”
颜承铭紧紧看着颜卿柔,“答应我,答应我,不要让我,死不瞑目……”
颜卿柔眼泪如泉涌,看着颜承铭身上的血,嘴角的血,她只觉得自己眼前都被血雾浸染。
“爹爹,柔儿不信,不信你会刺杀祖母。”
“柔儿,答应我。”
颜承铭感觉自己好似已经到了极限了,也没有力气再去解释太多,只一遍遍地喊着颜卿柔,让她答应自己。
颜卿柔流着泪看向他,“爹爹,我答应你,柔儿答应你,自小到大,只要是爹爹想要的,柔儿都答应,都答应。”
颜卿柔说着,看着颜承铭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她面前,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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