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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二章 小大夫

    蒙络扒拉着烧鹅肚子里的果脯。

    沙城什么都不行,就吃食还行。

    这仅限于沙城,要是出了这座城,谁还认识沙城的吃食,放着满大街的各类小糕点不取用,啃个烧鹅过嘴瘾?

    可惜,她没能离开这座城,并且对这里的烧鹅爱的……还算是深沉。

    顿顿烧鹅,餐餐烧鹅,快要把自己变成一只烧鹅了。

    蒙络很苦恼,天天烧鹅也就罢了,怎得还有欠债之人!

    然而这个欠债的人没有一点自觉性,不仅要欠着,还要拖着。

    但凡动过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这两件事压根就没有关联,吃烧鹅和欠人情债间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云岫深谙此理。她不愿再接蒙络的话,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些事比起这还不尽的人情来,真是太简单了。毕竟一次性就能到位。

    蒙络拂开了云岫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躺在床榻上微微漾着笑的她。

    “仅支持月底前清账,小本生意,概不赊账。”蒙络的舌尖扫荡着樱桃小口,烧鹅上的油味儿还夹杂着果脯的甜。

    蒙络的脑子里转了无数个漂亮的弯,她恨不得把她想到的所有全数抖落出来,一是一,二是二地用到云岫这里。

    就这还做上生意了,云岫打了一个哈欠。她并不困,只是想掩饰自己藏不住的笑意。

    “那该如何清账?”云岫压了好一阵才憋住了笑。

    蒙络将手中未啃完的鹅腿丢进了纸包里,一叠,两叠,三叠。

    再把纸包收入怀中。

    满脸堆笑的她,正想说些什么。

    只听得一声“吱呀——”

    这个小村庄的小木门的轴许久没有上过油,老旧的轴吱呀作响,开启时得用大力。

    似提示着屋里的人,将会有人进来。故意放缓推门的速度,来人推开了一条缝子,又顿住了手上动作。

    蒙络像一只猴儿一样,一蹦便跳进了地窖里,拉过了本是盖在入口处大洞上的箩筐,再把木盖子给填了回去。要问蒙络这么显眼的地儿怎么会不被人精叶大人发现,或许有时候人喜欢装葱姜蒜里面的老三也说不定呢?

    所以,太计较了反而会让快乐变味儿。

    在蒙络看来,是这个理。虽不知叶惊阑如何想,但她仍是保持着自己这个看法。

    这个名叫迷谷的地儿,让她找寻到了久违的快乐,譬如啃烧鹅,啃烤土豆,哪怕啃到满嘴黑乎乎,手一擦便起了几道黑印子延伸到了下巴颏,她还是很快乐。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总该是要多一份恣意,她已然放飞自我,整日扛个小锄头跟着村口的小丫头溜达,别人锄草她便帮着挥锄头,别人垦地她也帮着挥锄头,就连隔壁住着的憨娃子拽了小丫头的辫子,这位喜欢玩各种小机关的叶府女魔头竟然……还是帮着挥锄头。

    叶惊阑一想到蒙络便觉头疼,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她用药迷晕了塞进回盛京的马车里,待她一觉醒来,看见叶府的金字牌匾,再怒吼一声。

    而不是任由她在乡村小路上狂奔,花了这么多心思,养出了一个小村姑?

    他捧着药罐子,俨然一个假药童。

    为何说是假药童?

    谁家药童是这么个风姿卓越、遗世独立的?

    但云岫迅速在心中划了两道斜杠,什么风姿卓越,什么遗世独立,都太过高看他了。

    叶惊阑可不知道那躺着的女子心中作何想。

    他放下药罐,瞅一眼被拉动过的木椅。

    “那只猴儿呢?”

    云岫偏过头来,反问道“哪只猴子?”

    他微微叹一口气,说“那只喜欢扛着锄头这里垦一块土,那里挖一条沟的猴儿。”

    云岫休养了好几日,亦或是说她昏睡了好几日,根本不知道外边发什么了什么天翻地覆的事。

    就如同……

    当时在锦衣巷小住的几日一般。

    酿出了的祸事,还未计得失。

    如今想来,这一路走过来,并不容易。

    云岫别过脸去,含糊着答道“不知,适才在这里啃过烧鹅。”

    就算不知道蒙络这几日所作所为,她也能猜测出叶惊阑口中的“猴儿”指的是蒙络。

    “蒙歌……回盛京了吗?”她突然想到这么一个问题,管不住那只猴儿,定是牵猴儿的人没在这里。

    “护送陛下归京。”叶惊阑负手而立。

    这个房间里有一扇窗户,透过这个窗户正好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迷谷是沙城的一处小村落,却与沙城不同。这里的天,是湛蓝的。

    满院迎风左右飘摇的绿草,攀在篱笆上怒放的牵牛花,那些牵牛花和黄绿色的篱笆交映,显得格外可人,就像一个以十分为满,可得六分的美人儿仔细捯饬了一番,和一身素丽相称,正巧合了曼妙的景。

    瓣朵儿微颤。

    而在篱笆外,是一背着小药篓子男子拿着小锄头小心地攫着某处。

    他时而抹过额头上的细汗,左瞧右看,估摸着下锄头的地儿会否太过深入。

    时而捏捏耳垂,眉头紧锁,看似在思量刚才的过程是否有哪一处错了。

    时而抚着下巴,眉目含笑。

    这位年轻的男子,着浅淡的蓝色的长衫,腰上别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一眼看过去便能估摸出价值连城。

    另外手腕上系了一指宽的与长衫同色的带子,带子下若隐若现的事物,隔得远了,是看不真切的。

    他就那么认真地挖着牵牛花。

    他将牵牛花连根丢入小药篓子时,愉悦地笑起。

    长衫干净而简单,合身且舒适。

    他拎着短小的锄头,站在篱笆外,一句话也没有说,身子也没动,只见得长衫有些微晃动。

    他看见了叶惊阑。

    他的口型在说“天气不错。”

    当真就是这么简单。

    天气不错。叶惊阑扯起嘴角,以口型回应,“还行。”

    无声的对白,两人隔着一个小院子,对望一笑。

    苏翊,一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大夫。

    叶惊阑回想当时敲开了苏翊的小屋,苏翊浅浅笑着婉拒了他的请求——“我已不是悬壶济世的医,我是跌入深谷的魔。”

    他曾以为,苏翊不会因一人而堕入无间,至少还存着一份善念,医者仁心。

    可事实证明,医者不自医,苏翊亦如是。

    如若说,踏遍千山,见到联袂青黛,会慨叹一句巍巍深情;走过万水,再遇波澜壮阔,只余澎湃激荡。而他,则是见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成故事,见云海江潮,雾霭霞光,浪涛卷白,虫鸣鸟啼,暗生情愫。

    但他见到了那个人,唯独见到了她,山河沉寂,不愿再翻腾任何一朵浪花,花鸟虫鱼与光影俱涣散,尘与土凝集,世间万籁永宁,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苏翊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药包,搁在篱笆外。

    以口型说着“多谢牵牛花。”

    身后悠悠传来一声轻叹,“这便是苏翊。”

    他回头,云岫扬起笑,又道“老早听闻苏大夫很年轻,未曾想过这般年轻。”

    “无人知晓他的年纪。”叶惊阑的眼角余光瞥见篱笆外的人还在流连。

    想来,苏翊也在窥探屋中“病人”。

    云岫与他隔着窗棂相望。

    “姑娘好气色。”他终于开了口。

    云岫只觉自己的心被一人蜷起指头弹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却荡的心神晃晃。

    难怪他一直不愿开口说话,声音悦耳,听在他人耳朵里变成了酥麻的音,挠着心尖尖,一阵又一阵。

    “多谢苏大夫的药,让小女子苟延残喘了好几日。”

    苏翊自嘲地笑笑,没答她的话,自顾自地离开。

    被风卷来远处的声音——“我是云中客,时乘天外舟……”

    越发不真切的诗词,惹得叶惊阑一笑。

    他笑什么?

    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笑着那人自欺欺人,又或许是笑着那人的开朗豁达,总而言之,他很清楚笑的是苏翊。

    “他是个有趣的人。”最后,他只落下了这么一句话。

    云岫透过窗格子,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不是个高大的人,浅淡蓝色长衫衬得他更加瘦弱。

    叶惊阑瞟一眼,将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黯然收入眼底,尽管在城西三巷时,龙虾大老爷已告知过她苏翊不会出手治人。

    饶是如此,她还是抱着少许希望,这种聊胜于无的希望,在苏翊眼尾一弯时,破灭了。

    如梦亦如幻。

    “你瞧着他,渐行渐远,他瞧着心上人,渐行渐远渐无书。”

    “何解?”

    “无解。”

    往事随风去,人道是风过无痕,没人想的到风在他的心上,他的生活中,凿出了很深的沟渠,空有沟渠,无法引流,只有顺着眼角淌下的泪,过了一夜又一夜。

    云岫深吸一口气,“那人被赐死时……”

    “原来你也知道这事儿。”叶惊阑以为这种有关皇室秘辛的事,寻常人是探听不到的。

    “在虎牙岭一役之前,我已打探过苏翊,碰巧就得了这么一件事罢了。”未雨绸缪的事,她从不嫌麻烦。

    叶惊阑却道“冥冥之中必有天定,能想到他,已是不易。”

    “大龙虾曾言,若非没有活死人,生白骨的能力,是不能让他出手救人的。”

    登天难,与这件事相比,登天反而简单多了。

    她沉吟片刻,又说道“他能予我药方吊着这一口气……他已是仁至义尽。”

    “什么仁至义尽,什么药方子,那都是我的面子。”

    有人径直推门而入。

    “无人教你,他人卧房不可随意走动?”叶惊阑眼神一凛。

    “哪怕这是你的闺房,我也得进来瞧瞧,看你有没有金屋那个藏娇。”来人面善,说话像极了蒙歌那样无规无矩无遮拦,甚至还多了几分随性洒脱。

    云岫细细打量着。

    这人穿着也很随性,怎样舒服怎样来。

    “柔软的衫子,柔软的鞋,整个人都挺柔软的。”云岫揶揄道。

    来人用脚尖勾过一把木椅,侧身稳坐其上,“我的心也是很柔软的。”

    “独独对一个人,它便成了铁石。”叶惊阑斜睨着他,“这人本不是这样的,但到江枫城转悠了一圈,恐怕与那小妖精月下泛舟品过金玉露之后,看转了性子。”

    “这话不对。”绪风的手肘撑在木椅扶手上,手扶着下颌。

    “那请正主儿为我们讲讲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绪风一字一句地说道“青宁城一别,回皇都的路途上,我忽地大彻大悟。”

    “如何个悟法?”叶惊阑来了一些兴致,这人之前真不是这般模样,在外晃荡了半年有余,竟改换了天地。

    绪风又换了另一条手臂支着头,他轻声说“我不想留下焚香中绽放的上上签,不想留下心海里糜烂的故人影。”

    另外两人一惊。

    云岫舔舔嘴唇说道“天可怜见的,人倒变得通透极了。”

    “姑娘,还未请教芳名。”绪风恢复了正形,抱拳一礼,他对着叶惊阑太过随性了,还忘了屋里有另一个姑娘,不熟悉的姑娘。

    “还未请教绪风大人的心上人的芳名。”叶惊阑也是一礼,他今日是铁了心要和绪风作对。

    绪风的眉头微微一蹙,“装傻充愣……”

    “我当真不知,只知记录在案的是个假名。”

    “你说了这话,我反而不相信你不知道了。”绪风瞥着他。

    “记事簿上填的是飘絮。”叶惊阑拎过茶盏,满上一杯茶水递给绪风,“不知是谁传出的名儿,多年未改,便由得这个名了。”

    绪风接过茶水杯,眯起眼思量,“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信,唯独不能信叶惊阑的鬼话。

    深明大义的绪风还是着了他的道儿,他启口轻吐两字“潇挽。”

    叶惊阑从宽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唤道“蒙络,拿笔来。”

    “得嘞!”浑然不知自己暴露了的蒙络从地窖里冒出头,正好撞上叶惊阑若有所思的眼眸。

    她顶着箩筐,瑟瑟发抖,“大人,听我解释。”

    “偶来抄抄佛经倒算是修身养性了。”叶惊阑轻飘飘一句砸得蒙络晕晕乎乎。

    他从桌上取了一支笔,蘸了墨,在小册子的某一页上圈点。

    “多谢绪风大人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