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
在前院那个被隔绝出的小世界里,所有人按着他们的生命轨迹一步不差地踩踏上。
比如狗爷,解不开的父子情结,他和将小刀压在西平王脖子上的明如月僵持不下。
比如吴问,丢不开的面子,既然答应了狗爷照顾好晋南笙,他只得挡在晋南笙跟前寸步不离,哪怕脸上有了伤,他那苦苦练出的三脚猫功夫渐渐招架不住了,他也不敢食言。
人之所以活得累,就是因为有了放不下的架子,撕不开的面子,和解不开的情结。
院墙外是匆匆赶来的樱之和追在她身后的析墨。
院墙里是时隔一月余再度一决生死的云岫和潮澈。
云岫提着长剑,一步一步逼近潮澈。这把剑,虽然不是云轻剑,但很是称手。她认为可以用长剑贯穿那个不可一世之人的胸膛。
潮澈手中的魂幡摇动,上面坠的银铃子发出轻灵的响声。
“云岫。”潮澈的声音似来自远古的吟唱,直击灵魂。
云岫的脚步一顿。
“云岫。”潮澈还在唤着,魂幡上的铃子摇晃地越发起劲。
叶惊阑一掌击飞了扑上来的府兵,他想要开口叫破,被红楼阻止了。
红楼含着泪水摇头,“这是招魂引,非扶桑一族所有,潮澈姑娘应该是从别地学来的,这种术法极为歹毒,我们曾在战场上遇到过,折损了不少人。切莫叫醒中术之人,否则会使得中术之人混乱,不论是功法还是记忆,甚至会把同伴当做敌人。”
叶惊阑眉头紧蹙,本想着云岫的记忆已是缺失,混乱了说不定还误打误撞对了。但功法不可乱,经过孟章一事,他自觉罪孽深重,若要再让云岫丢了一身功力,他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再者,要对付一个把同伴当成敌人的云岫,何其困难!
云岫的动作愈来愈缓慢,她像一个提线木偶,由提拉着透明丝线的人操控那不灵活的身躯。
“那你可知怎么解?”叶惊阑眉间掩不住的忧思。
红楼咬着唇,她在做强烈的思想斗争。
“做你想做的事。”穆虚的话通过内力传了过来,俗话说得好,百日夫妻似海深,尽管还没有正式拜堂成亲,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是人尽皆知,穆虚又怎会不知道红楼的顾虑?
叶惊阑隐约感觉到了一点,试探着问出口“以身相代?亦或是舍弃其他事物?”
“是。”红楼肯定了他的想法。
他追问道“怎么个以身相代之法?”
“将……云姑娘曾大胆推论,要么杀了施法者,这般做了之后可能会导致中术人一辈子困在混沌中,要么按顺序撕下符纸,对应着贴上身体各处,代替中术人,结果如何,不知。因没有真正实施过,便不了了之了。”
叶惊阑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个方法只是个猜测,成不成还是后话。
“那我试试第二种方法吧。”事到如今,他只得择其中稳妥的办法了。
红楼拦下了叶惊阑,“让我来吧,指不定你是男儿身还无法代替呢。”
“你究竟是谁?”叶惊阑突然好奇上了红楼的身份,愿意以命相代,何等的义气,要说她和云岫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一个过客罢了。”她下了极大的决心,挺直了腰身,迎着狂风骤雨走向那堵墙。
“你是云轻营的人?”叶惊阑压低了声音,在她路过他的身边时向她求证。
红楼眼中的难以置信出卖了她的心思,叶惊阑笑了笑,说“果然是。”
“叶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红楼想为自己开脱。
“姑娘方才下意识地说‘将’,其实是想称她为将军吧,天下间没有平白无故的爱恨,要有后果必有前因。若说是故友,也得掂量一下这位朋友值不值当,是为了友人两肋插刀恨不得上刀山下火海来证明友情的可贵,还是宁可丢了这位友人保全自己更适合当下的局势!”叶惊阑直接挑明了说。
“你又怎知我不是她的故友,会否曾欠了她的救命之恩,如今终有时机可以报答便毫不犹豫地替上去了?”红楼站定,她不想松口,在无名岛上几次试探后她才知道云岫不是装作不认识她,而是真的丢了记忆。她不愿再让云岫陷入更深的危险之中。
红楼撕下那张绕过云岫天灵的符文贴在自己的头顶。
他沉吟片刻,回答道“云轻营有一种精巧的小弓,便于携带,使用这种小弓,必以右手拉动弓弦,左手两指固住弓身,这是一种特殊的手法。”
“那又如何?”
“我见过花钿和点绛,她们都有一个共通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有陈旧的茧。这本是不易被人发现的,一人在我眼前施针,一人与我同桌吃饭,近距离观察自然看得真切。而你的左手手指上恰好也有,你不是左撇子,切菜做饭不会用到左手。”
红楼贴到了腰身,还剩两张,也许灵识会在她贴完那一瞬立刻丧失,她必须在此之前得到所有答案。
“就算我是云轻营的人,你见过那两人,那也不能就此断定云姑娘就是纳兰将军。毕竟,当时为将军坟上添土的可是有朝廷的人,且她的墓碑至今立在北疆,叶大人如若有兴趣,可去祭拜。”红楼嗤笑一声。
他双颊的浅梨涡稍稍变深了些,“天下间没有第二人用云轻剑。”
“靠物识人是最差劲的,我在多年前便离开了云轻营,或许将军已把剑赠予他人了,你我都不知。”她捏着最后一张符纸,上面的朱红敕令格外显眼。
“舜若心法,云轻剑,我想,纳兰将军不会将一身功力都传与另一人了吧?况且,我见过她的真容。要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代替自己……那不如死遁后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在这世间。”
“原来你早就知道是她……”红楼惨然地笑起,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个人,“总有人处心积虑地在某个拐角等待,呵。”
叶惊阑却摇头道“你错了。”
“你无非是想利用她,偏要说的冠冕堂皇为自己开脱。”
“红楼,你在岛上见到她的时候不也是几番确认吗?”
“是,你说的很对。”红楼不再同他多言,最后一张符文贴上了左腿,身子猛地一颤,仿若与极强的敌人对抗,她咬着牙说道,“叶大人,我相信总有许多事不需要以利弊来权衡,我希望你能抛去那么一个身份,毫无成见地面对她,以云岫,不以纳兰千凛。”
叶惊阑没有答话,他知道此时他再说,也不过是多余,红楼已代替云岫入了定境。
他耳畔久久回荡着那一句“以云岫,不以纳兰千凛。”
那么,从初见他探脉,到明月楼见到她的两个丫鬟后产生的深深怀疑,再到他故意丢出“城西三巷”这个线索去逼她拿出云轻剑威胁龙虾大老爷,后又故意引出“纳兰千凛”来试探,他几乎就可以确定云岫即纳兰千凛。
红楼没有说错,他确实是处心积虑的,从一开始的疏离到慢慢接近,这些都是带有目的的,后来……后来他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在扬城城主府会说出那句“待你恢复记忆之时,望你还是信我的”便是不确定云岫在之后会怎么看,怎么想。
他渴盼云岫能恢复记忆找寻到真正的自己,又害怕她恢复记忆后知悉一切,对他横刀相向。
他欣赏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云轻营主人,恋慕的是纤纤素手挽烈烈战旗的女将军,痴迷的是每一次入京不卸甲的不羁战神。他本是不相信那个贪杯少女是他想望之人,可现实砸给他的是一次次真实可信的证据。
极为矛盾的心理,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撇开云岫真实身份不谈,他好像模糊了自己拎得很清的那条界线。
叶惊阑笑了,任由府兵的长矛刺中他的臂膀。
积压在心头许久的愁思化作殷红的血自口中喷出,那府兵脸上瞬时容貌不辨。
在叶惊阑想入非非的这一段时间里,挣脱意识绑束的云岫一剑刺向潮澈的眉心。
潮澈往一旁闪躲。
云岫手中的剑挥出一道剑气,击中了她的魂幡。
潮澈叹口气,她进入空无状态施法,术法已达顶峰,明明可以一举大成,仅仅差了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丁点的距离,她失去了让云岫死在混乱中的机会。
控制之人被替,她无力回天。
她捂住心口,吐一口黑红的血。
疾风骤雨忽然没了,仿佛从来没有过那般异象。
“还没结束呢。”潮澈咧嘴一笑,牙齿上满是红迹,看上去极为骇人。
云岫手中的剑横指,“你很聪明,把阵眼放在了我身上。”
“你夸得太早了,大可以先收回去,因为,我为你准备的饕餮盛宴会令你叹为观止。”
云岫听后,眯起眼睛,这人层出不穷的诡异招数实在是恶心,稍不注意便入了她的套中。
“方才通过术法,我已探清你的灵元,真可惜,你竟然就这般忘了我们之间的往事。”潮澈看上去真的是在惋惜云岫失忆,实际上,她高兴还来不及,“那你一定是记不得我从凌城带来的物事。”
“既然你都获取了我的记忆,何必再询问我记得与否?”云岫轻笑一声。
“正好,让你开开眼界。”
潮澈以地面横躺的尸体做了一个简易祭坛。
说是“做”,实则她只是挥了挥魂幡。
“操纵尸体……”云岫喃喃道,眼前发生的事着实使她惊讶,尸体在她魂幡指引下如同有了新的生命,自发地按照潮澈的想法围成一圈再堆叠。
叶惊阑在看到这一幕时,骤然醒了神,他明白自己不能再分心,潮澈的阵法素来都以蛊惑人心为基础,他不可自乱阵脚。
他的脚尖轻点,跃到了云岫身边,将云岫拉回角落。
“云岫,万不可逞能。”他叮嘱着她,因了他也无法预估潮澈下一步会做什么。
云岫瞥见背靠着墙站得笔直的红楼。
她上前一把撕了符纸,连点红楼几处大穴,接住了她,放平她的身体。
前一个阵法破了,她大可以放心地撕毁符文。
“替身?”她问道。
叶惊阑颔首,“她以身相代,将你换出了阵法。”
“我同她非亲非故,何德何能欠下这般恩情。”云岫握住红楼冰凉的手放在脸颊上,企图温暖她。
穆虚身形变幻,急急掠了过来,打横抱起红楼,“云姑娘,这是她最想做的事,无需回报。”
叶惊阑抬头望天,院子里起了浓雾,暗鸦凄厉的叫声萦绕在上空。
云岫正想说些什么,穆虚的怀中人掀了掀眼皮,她听到了穆虚刚才说的话,虚弱地说道“这是我欠你的,你手指上的伤疤是因我留下的,它时刻提醒我……”
她喘了一口大气,呛咳几声后接着说“要忠诚,对你,阿凛。还记得……千绝山下的梅花箭吗?”
“我终是还了,将军。”红楼的笑里尽是满足和愉悦,她缓缓合上双眼。
阿凛。
千绝山。
梅花箭。
云岫的瞳孔涣散,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她被人推入回忆的旋涡。
那里,无光无亮。
那时,她叫纳兰千凛。红楼不叫红楼,她是数以千计的代中的一人。云轻营的选拔严苛至极,以代编排的姑娘们只能眼见着自己前后相邻的数空缺下来。千绝山下有一营地,供姑娘们练箭。有一天,红楼失了准心,射向了黛粉后心,云岫恰好路过,以一指硬接了那千钧之力。指尖落下了箭尖形状的浅浅的梅花印记。
原来红楼在无名岛时故意与她接近是为了靠这一印记确定心中所想。
她抚上伤疤,嘴角噙着一抹苦笑。
只想身如流水,待它昼夜不息奔流不止,浑浑噩噩之中缓缓老去。
可惜,心如流水,未能有半刻停歇,在澎湃的波涛之中清醒地活着。
人间至苦。
叶惊阑一声长叹息。
云岫以剑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就此倒下,“阿凛死了,死在了虎牙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