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越觉得一切顺遂时,生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一个暴击;当你觉得走投无路濒临绝望时,抬头一看,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得知自己只剩两年寿命,我喜,喜的点在于,我终于可以去和皇考、皇祖母团热÷书了;我亦忧,忧的是,我舍不得。九州如此大,我还未出过煦都,大好的河山我未尽览,各地的风味我未遍尝,二十岁,我的人生才算开始,这便要结束了吗?
自然,我是舍不得萧珉的。我若死了,他定会伤心吧。我和萧珉,实在算得上青梅竹马,可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他对我的亲密和照顾,是出于习惯?亲情?或是责任?
世间比我漂亮的女子虽不多却还是有的,对不起自恋了,更正世间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比我知书达礼比我善解人意的女子大有人在,之前是我拖累了他,叫他抽不开身去和别的姑娘相处、接触,现在更不应该限制他的选择。
可是我没有那么大方,看他和别人亲密无间,内心能够毫无波澜还大方祝福。不如,我以性命道德绑架他,反正,也就两年……
可两年后我死了,他也不能再娶,这还是囚禁了他一辈子。
自私和成全,真是两难。
瞻景庭俯瞰煦都城,我登过的城楼,走过的街巷,伫立过的小桥,每一处都有我存在过的印记;这宫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山石,每一处草木,都有我的记忆。
我舍不得恒娘、湾湾、齐毓、雨泽他们;我舍不得杜老,虽然严厉,却是我的良师;鲁国公虽然罗嗦,却像父辈一般替我操心……
我刚刚有点明白,刚刚开始学着去做一个皇帝,老天却告诉我只剩下两年了。
安雀街的早夜市依然会按时开,那家常去的早点摊到点就会冒着腾腾热气。到了春天,曦河边依然会桃花烂漫;到了夏天,芙蓉池依然会荷花映月;到了秋天,天清山依然会层林尽染;到了冬天,煦都城依然会白雪皑皑……
可这些,都将与我无关。
我终将湮灭在时间的长河,看着岁月把我在这世间的痕迹冲刷干净。
宫人来来往往,已经在为明晚的中秋夜宴做准备,什么宴请百官,什么与民同乐,我一下子毫无兴致。
……
不,宴会还是要照常进行,并且,我要意气风发地主持这一场盛宴。
我的两次飞跃式成长,总是在将死之际。一次是敏阳把匕首横在我颈边时,一次就是现在。所谓将家国大义至于个人小爱之上,我终于能明白几分。
我不能浑浑噩噩地等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正如皇考当年,立储,托孤,辅政大臣,边防布军……他强撑着日渐衰弱的身躯,终是耗尽最后一滴心血,将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去了。
西境的流民问题尚未解决,北境的改良还未进行;祖母的律法尚未推广,《四时田事》亦未完成。魏党未除,南卫何安?还有,我膝下无子,待我走后,南卫该交由谁手中。
这个时候,好像没有时间来哀叹命运不公。
“陛下。”
湾湾带着哭腔过来,我吸吸鼻子,下意识擦泪,却发现脸上干干的。大概真正到了伤心处,是流不出泪的吧。
一回头,吓了一跳。湾湾端着个大托盘,里头尽是我爱吃的小点。
“陛下素来爱吃点心,奴婢刚刚去了御膳司,现有的只有红豆糕、栗粉糕、芋头酥、马蹄酥、黑米糕,奴婢各拿了一例过来,也吩咐蔡主司再做些陛下爱吃的。还有,陛下爱吃安雀街尾的那家烧饼,奴婢一会儿便出宫买去。陛下一直想去邽州,咱们过了中秋就北巡去。”
她放下托盘,为了憋住眼泪,五官皱在一起,滑稽又可爱。
在死之前,把想吃的都吃一遍,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若是搁在以前,我自是会这样想。然而现在,我的思想觉悟已经高了一个境界,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孤还能活两年呢,这些可以慢慢吃。你先别告诉恒娘,我怕她接受不了。”
湾湾蹲跪在我跟前,握着我的手,哽咽道“陛下……”
“咱们回书房吧,孤还有事要处理。“湾湾没有料到我如此淡定,吃力地端起托盘跟在我身后。
“邽州郑家公子到煦都没有?“
“鲁国公派人来报,昨日到的,已在鲁国公府上歇下。“
“记得叫鲁国公携他一道赴宴。“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满了,夜色微凉,我坐在院中台阶上,廊下的挂上了花灯,朦胧的烛光在宣布上晕染开。几个小宫女正在给桂树树枝栓彩带,微风吹拂着彩带和衣袖,吹动一地清冷的月光。
冷,真冷。
御膳司新鲜烤好的月饼,我叫湾湾给亦岑送去了两盒。许久不曾联系他,也许久不曾出宫,有他在,糖水铺一定还是紧紧有条的。我交托他办的事,终于有了一点蛛丝马迹,虽然还没有大的收获。眼看我时日不多,若是寻不回齐旻,我必得另做准备。
曾经我想过,若能找回齐旻,便把皇位传给他,自己退居二线,经营好糖水铺,存存钱,每年出去游玩个几次,小日子亦是美滋滋。如今,恐不能实现,等我走后,糖水铺便送给亦岑吧。
萧珉知道我只剩两年可活,却没有别的表示,想来,是不愿一生囚禁于后宫的。我不能勉强他。原来爱而不得,是这般无奈的滋味。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到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采办处的长庆给我淘来一个好玩儿的东西,长庆说,这叫传声筒,两个木筒底部由一根长线串联,一个人对着一头说话,另一个人可从另一头的木筒听到声音。
我不信有这稀奇玩意儿,见都没见过,只愿意付他一半银子。好吧,其实因为我的零花钱不够了,不是我乱用,是被萧珉坑去不少。
长庆急了,道“公主不信,奴婢给您演示一下。”
我站远了一些,将听筒凑近耳朵,并没有听见什么声响。长庆又试了几次,依然没有声响。
其实是有的。我只是想逗逗他,听说他最近跟采制坊的一个小宫婢走得近,谈恋爱费钱,若我故意说要克扣他的跑腿费,他定会急,我倒想看看这小子要如何发作。
我道“你别那么轻声嘛,稍微大声一些。”
诶嘿,这次听到了——“小胖子”。
我放下听筒,怒极反笑看着他,他以为我还没听到,正要继续试试,撞上我的眼神,立马知道大事不好,丢下一句“奴婢知罪”,跑远了。
钱是他自己不要的,不是我不给。
我拿着听筒满心欢喜,想让祖母也高兴高兴。祖母见到我来,精神好了些,对我的小玩意儿表示出了兴趣。我叫她坐在屋里,我到屋外墙根处去,绳子刚好从窗户缝穿过。
“祖母今日可吃了?”
“吃过了,吃了豆乳山药粥。谷雨吃了什么?”
“谷雨吃了黄金千层糕,桂花绿豆糕,冰糖马蹄糕,玫瑰红豆糕,糖蒸栗粉糕。”
祖母咯咯笑起来,像个孩子,我蹲在墙角,听她笑得愉悦,也不自觉地咧开嘴。
“都是糕点哟!贪嘴!小心回头积食,肚子难受。“
……
我们一问一答,玩得不亦乐乎。
我给祖母讲了好多有趣的事,比如那天和萧珉在街上看到演杂耍的,胸口碎大石,大变活人,铁砂掌,我感叹好生厉害,萧珉却颇为不屑,说都是骗人的把戏,我气不过,跟他说,有本事你也表演一个铁砂掌给我看看,萧珉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正每日窝在家研究呢,听说还把手给烫坏了。还有明镜轩讲兵法的那位先生,实际上很是惧怕他的妻子,他喜欢吃烧鸡,可他妻子不让,他便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将妻子支走,自己去买烧鸡,岂料却在烧鸡店遇到了妻子。
“祖母可知为何遇到?”
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祖母回答,又问了一遍,依旧没有声响。
埋在心底的担忧和害怕一下浮上心头,我慌了神,丢下听筒推开门,恒娘正在给祖母盖毛毯。
“公主,太上皇累了,睡着了。”
幸好,幸好。
祖母呼吸均匀,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睡容安详。恒娘搂着我,轻拍我的后背,柔声道“公主也玩儿累了吧,回去歇息歇息。”
我硬绷着脸,点点头。走在花园里,见四下无人,我寻了一处山石,躲进去,放声大哭。
哭得喘不过气,好像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每一点呼吸都那样艰难。
我终于睁开眼,原是做了一场梦,枕头竟湿了大片。
恒娘听守夜的宫女说,我梦魇了,顾不上整理仪容,直接披上外裳跑过来,连忙给我换了干爽枕头,将我抱住,像以前一样轻拍我的后背,如同在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
“陛下怎么了?做噩梦了?“
“恒娘,我想祖母了。“
恒娘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又何尝不思念祖母呢。若不是为了照顾我,早在祖母崩逝后,她就随着一同去了……
如此,我更不能告诉她,我也要离开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