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枝酒馆的老板娘叫碧丝,那可是朵解语花,人好看,心思又巧,今日一见,果真风情万种,热情大方。
今夜有西域的乐队演奏,大堂座无虚席。
我对酒没什么兴趣,喝酒容易误事,明天庆功宴不能耽误。
齐毓自袭了王位承了兵权,好像比以往更爱喝酒。
碧丝端上两盘下酒菜,笑说“姑娘看着面生,头回来吧,尽兴啊。”
齐毓胳膊肘撑着桌子,卧坐着,闭眼听演奏,时不时灌上两口酒。
酒馆主打西京菜,我便点了一块馕。这东西吃起来很香。
西域的曲子别有韵味,我感觉自己好像骑着骆驼行走在沙漠之中,驼铃悠悠,夕阳的余晖燃烧半边沙海,天地间唯一人一骑而已。忽而风沙骤至,弦乐声越发急促,驼铃声也变得混乱起来,大风呼啸,黄沙打在脸上生疼。渐渐地,风小了,又是一派苍凉无边,一人一骑,渐行渐远。
曲闭,中场休息,碧丝端上酒给演奏艺人们。
周围酒客聊起天来,我颇为无聊,齐毓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所以说,还是要跟玩得来的人一起出行才痛快,比如说萧珉。
该死,我又想起他来了。
隔壁聊天内容还挺宽泛,从碧丝的衣裙说到亦岑的八卦,从王家的馄饨说到谷记的甜品,从北疆的军情说到陇西的旱情,顺带夸了一番朝廷的东粮西调政策。隔壁桌的浓胡子大叔去过西北邽州,聊起风土人情滔滔不绝“那景色比诗里说得更苍凉壮阔,和煦都完全不同。”
我来了兴趣,啃着馕,把座垫挪了挪“大叔你再给我讲讲呗。”
浓胡子大叔讲得绘声绘色,叫我心驰神往。在我岁时,有一次萧珉带我去天清山看枫叶,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便在山谷里宿了一晚,那一晚他跟我讲了好多西北的风土人情、风光美食。自此我就立志,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我还在宫里找了不少西北游记、图册翻阅。或许,明年北巡可以从邽州走一遭。
“我听说新上任的散骑常侍也是邽州人。”另一个痩白大叔说道,于是众人开启了政治话题。
果然,他们聊到萧珉被我贬官的事。
“小陛下为了让萧相安心养病,不要太过操劳,免了他丞相一职,承袭晋王爵位,改任乐府令。音乐于身心有益,小陛下实在用心良苦。”
瘦白大叔的解读深得我心,我附和道“然也。”
浓胡子大叔咂了口酒,摇头“非也非也,陛下此举明升实贬,明面上萧相为先晋郡王独孙,本应承袭郡王爵位,陛下提拔成亲王爵位,好似是地位上升,可你们细想,这本是一闲散爵位,虚衔罢了,丞相那可不一样,三省之首啊,陛下这是要夺权了。”
瘦白大叔沉吟片刻,道“萧相师承杜老,十七岁北疆败吴立军功,十八便助先帝扳倒魏家,十九为先帝钦点宰辅……这权怕是不好夺啊。”
两位大叔一来一往地热烈讨论,我忍不住插嘴道“陛下也不容易,十五登基,小小女子临危受命挑起重担,很累的。”
瘦白大叔点头“是啊,想我家丫头十五岁还在院儿里踢毽子跳皮筋……”他忽而又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陛下年幼,这些年还好有萧相帮衬着,当年敏阳长公主逼宫,也是萧相及时调了皇陵的兵入京勤王,可现在陛下却”
浓胡子大叔拿着小酒杯和瘦白大叔碰了碰“帝王心最是凉薄。不过小傀儡有了思想,想甩掉牵制自己的长线,无可非议。而今丞相一位空悬,不知会落入何人之手。”
小傀儡瞧这话说的。
两个大叔说完本国朝局,又说到隔壁北吴,北吴惠帝并不比孤好到哪里去,我心里有了些微平衡。
休息完毕,西域乐队开始演奏下一首曲子,我抱着馕默默坐了回去,想着是不是勒令各家商铺在门店里挂个“勿谈国事”的牌子。
我放下馕,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我酒量是不错的,但是很少喝,这一下喝的太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齐毓撑着下巴,搛着花生米,问道“我倒忘了问你和禹安的事。他生了何病?今早见他并无异样。”
其实就是风寒烧了几日,没什么大病。
养病,当然是托词。我是想过夺权呀,如大叔所说谈何容易。
说起来,萧珉并非是自己主动独揽大权的,我刚登基头两年,但凡有什么事都推给他,有时候直接让人把奏折搬他府上去,等他批好我再拿回来。起初他还会问我这样决策可好,那样批注可妥,我的回答都是,你看着办就行后来,他就懒得再来问我。
于是继位五年来,我务农技术日渐精益,治国理政却毫无长进。我原本觉得这样挺好的,什么事都有萧珉处理,这皇帝当得一点也不辛苦。
可敏阳那事儿打破了我的美好设想。
当我习惯性地想依赖萧珉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三年前的场景,于是便有了贬官这个震惊朝野的举动
我主要是想激一激他,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反抗之举,没想到他欣然接受,乐呵呵地谢主隆恩,看模样是真心谢我的。我原本的计划是这样,如果他不反抗,表明他没有谋权篡位的心思,一切还跟往常一样;如果他反抗了一定有忠义之人会给我报仇的,你看隔壁北吴当年就是这样
对不起,我编不下去了。
事实是这样的,我听说乐府新来的伶官频频向萧珉示好,那伶官模样、嗓音、身段都是极好,萧珉竟然不避讳,养病期间依然往乐府跑,再加上他毁了我的绘本,新仇旧恨一起蒙蔽了我,便在上朝时候报复他一下,把他贬去做乐府令了现在想来,如果他真的反抗了,我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转念一想,可能傻人有傻福吧,萧珉没有什么举动,欣然接受,说明孤暂时还是可以安稳地坐在皇位上。
各位看官现在相信我真的是个庸君了吧,想篡我的位应该不难
人的心思诡谲起来不是我这等庸君能看懂的。或许萧珉觉得现在时机没成熟,或许他根本没有二心。敏阳的话是一根刺,我知道不可尽信,却不能做到完全不信。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漫不经心地回答齐毓“就半月前他不小心掉河里,受了惊着了凉,大病了一场。”
萧珉和齐毓跟着先陈王上过战场,受惊吓不存在的;平日里他骑马、射箭、蹴鞠样样不落,身体康健,说落个水就着凉,那更稀奇,更何况还是夏天落水。
齐毓显然不相信,盯着我,我心虚不敢抬头。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谷雨长大了,有秘密都不跟哥哥说了。”
我啪地拍掉他的狗爪“去你大爷的,放肆。”话一出口我就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大爷不就是我敬爱的皇考嘛。
说实在的,当皇帝没意思,骂人还要当心有没有误伤。
渐有淅沥的雨声,雨丝倒映在窗纸上,渐渐细密。
我吸了吸鼻子问“带伞了吗?”
齐毓的脸已经有些红了,含糊道“没啊,出来忙忘了。你呢?”
我比你出来得更匆忙
齐毓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说“等等呗,等雨停了再回去。”
只怕恒娘又要啰嗦
齐毓好像有点上头了,摇头晃脑听着曲,手里还在瞎比划。
不过碧丝的酒是真烈。
我回想起半月前那件事——贬官的另一个导火索。
御膳司采买宦官的小徒弟长庆给我从宫外淘来了一个绘本,内容是我没有涉猎过的领域,我在池塘边看得津津有味,偏偏萧珉从背后吓了我一跳,我一个激灵湿了鞋袜,这就算了,我的绘本还掉了进去,再捞上来已经花得不能看了。
我很生气,碍于绘本内容又不好发作,只能忍了这口恶气。
事后我去找长庆再给我搞一本,长庆说绘本制作最耗功夫,一般都是孤本。
我越想越恼火,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萧珉这厮对沐浴很考究,他家的浴池连接了天清山的温泉,于是我让湾湾去切段他的温泉,换成冰水灌进去。
萧珉沐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不喜欢点灯,我假借商量要事的名义去了丞相府,赶在他蹴鞠结束前,于浴池旁的幕帘后躲起来,趁他脱衣服时把他踹进冰水池,他确实猝不及防掉下去了,可下去的时候顺带抓住我的脚,把我一起带下去了。
刺骨的冰可费了我好些冰块呢
我差点被冻得麻木,见萧珉往浴池外爬,又不甘心地把他给拉下来,把他往水里摁,自己费尽往外爬,萧珉又把我拉下来就这样,我们在冰水池里扭打了一番,最后筋疲力尽,休战。
当晚,我们双双发烧了。
这就是萧相病的真实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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