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舅祖父解惑,嬗知道了。”听完卫青的话,霍嬗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既然知道了朝中有谁能做出这种事,子侯之后又有什么打算?”卫青表情十分淡定地问道。
霍嬗微微沉吟后,如是说道:“以不变应万变,就看中尉、廷尉两个衙门后面能不能将此案查出一个结果了。就如舅祖父所言,朝中有能力、智慧布局此事的人无非六七人而已,这些人之中谁都有可能是中毒一案的幕后主使,真相未明之前贸然行事只会坏了大事。”
“正该如此。我等为臣者,惟有侍君以忠。陛下如何处置此事,我们就如何接受处置的结果。你这次在蓬莱遭了大罪,陛下必然对你在其他方面有所补偿的。而且此案就算中尉、廷尉没能查出真相,陛下也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同时也是给他自己一个交代。”听到霍嬗的回答后,卫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今天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自己比较亲近的人那是百般的回护,对于触怒了自己的人也会恨之入骨。若是亲近之人吃了亏,更是会想方设法地进行补偿。就算是查出了中毒一案的幕后主使,对于险些丢了小命的霍嬗,天子也一定是心怀愧疚的。
大司马霍去病的独子,由他一手培养和保护的未来战神,竟然在重重保护中遇此一劫。
这不仅仅是对于天子的战神养成计划也形成了极大的威胁,也是对帝王尊严的极大冒犯。
对于这样在萌芽之中的危险,还是早早处理了才会比较安心。天子让春陀整肃禁中诸宦、宫女也有这方面的打算。
“霍嬗知道了,不知舅祖父还有什么嘱托吗?”霍嬗微微躬身道。
“子侯切记,万事都有陛下为你做主,一定不可擅作主张。卫霍两家份属至亲,皇后和我也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的。”卫青十分郑重地强调道。
“是,孙儿明白。”霍嬗面露感激之色道。
卫青这样的敦厚长者,就连政敌都不能诋毁他的品德。对于他的谆谆教诲,霍嬗还是感念于心的。
“还有一事,子侯要记住。”卫青突然又说道。
“舅祖父请讲。”霍嬗垂首聆听。
“陛下既然如当初培养你父一样培养于你,那未来你定然是要有用于匈奴事。如此一来,则兵法不可不读。想来这几年中,你也读过一些并输了。《六韬》、《吴孙子兵法》、《司马穰苴书》等前贤著作中都会告诉你一件事,古来征战从来都是要依靠自己堂堂正正的实力,出奇制胜只能用于一时而不能用于一世。”说到这里,卫青昂首睥睨道,“朝堂之中的事情亦同此理,幕后主使既然行此鬼祟之事,就是因为实力上与我卫霍两家想比还是有所不足。你只要行事守住正道,待其自败即可。”
“嬗谨受教。”霍嬗顿首道,看到卫青的脸上有倦乏之意,又躬身行礼道,“孙儿告辞。”
“也好,子侯的病尚未痊愈,我就不多留你。等子侯病好以后,可常来大将军府,舅祖父会好好指点你的骑、射之术。”卫青摆了摆手道。
霍嬗离开卫青的居所栖雁阁的时间已经是未时三刻,日头已经由南偏西,室外不时还会有一阵微风吹过。
得到了卫青的指点,又感受到阵阵清风,夏六月的天气在甘泉宫这里也显得没有那么燥热难耐了。
霍嬗立于车前,回首又看了一眼卫青所在的栖雁阁。转过头来就直接登上了马车,对陶仲吩咐道:“我们回听风阁。”
说罢,就进入了闭目养神的状态。
同一时间,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仪态万千地从栖雁阁的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坐到了卫青的身边。
“刚才我与子侯的对话,公主听到了几成?”卫青开口问道,原来来人正是他的妻子阳信长公主。
就在卫青和霍嬗谈话的时候,他就听到屏风后面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敢在这种时候偷听两人密谈的也只有这位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了。
“大概听了有八成。你这个孙辈还真是不简单。”阳信长公主缓缓点了下头道。
“那公主有没有觉得子侯此番从齐鲁归来之后有所进益了?”卫青继续问道。
“似乎是又有了些长进。不过无论之前还是现在,这位冠军少侯都要比阿伉他们要强得多!”阳信长公主闻言就不由叹了口气,语气十分的无奈。
作为天子的同母长姐,阳信长公主今年也已经五十出头了。除了太上皇和高祖,刘氏帝系这一脉就没有一个人活过了六十岁。因此,在现在这个年代,她这位长公主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这样的一个年纪,除了家人以外,当今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事情了。当年她一直醉心于权势,如今看来还是亲人最为重要。
偏偏子孙后代们不争气,让她这个在武帝一朝中地位一直极为显赫的长公主对此也无可奈何。
和第一任丈夫生下的儿子曹襄还算不错,二十多岁时还能跟随卫青一起远征漠北,虽然没有斩获什么大功,但也算是没有堕了列侯第一曹参的威名。同时还娶了当今天子最为宠爱的长女卫长公主,父子两代都娶到了天子的长女,平阳侯一系可谓是重新显赫一时。
只可惜元鼎三年,刚刚三十岁的曹襄就因病而亡。留下来的嫡长孙曹宗既无能又纨绔,一点也不见祖辈当年的英姿。
所幸这个大孙子还有他的母亲卫长公主庇佑于他,只要卫长公主在,当今天子这一朝还是能保住富贵的。
更大的问题还是集中在三个继子卫伉、卫不疑和卫登的身上。大将军卫青近年来是病越来越重,她本人又已经老朽,若是他们两个都不在人世,卫皇后一个人就未见得一定能保住三个侄子。
以太宗刘恒的母亲薄太后那般尊贵,都未能保住自己的亲弟弟轵侯薄昭的性命,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椒房殿的主人呢。就算是侥幸熬死了她的弟弟成为了长乐宫主人,卫皇后也不一定就能护住自己的家族。
“都怪我当年出征在外的时日太久,平日里也疏于对伉儿他们的教导,才让他们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偏偏这三个不孝子还自视甚高,认为子侯幼年丧父,如今乃是依附于我们卫氏。”卫青不由叹气道,“我现在只是担心,等我死了之后卫霍只能分道扬镳。”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卫青对于自己的三个宝贝儿子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偏偏又不得不给他们三个谋一条稳妥一些的出路。
“仲卿不要胡言,你才刚刚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怎可轻言寿数之长短。”阳信长公主急道。
尽管和卫青只有五年的夫妻之名,但要论起夫妻之实可能要说到十年前了。
她的第二任丈夫汝阴侯夏侯颇无能至极,当初天子为她选择了这个人选为婿也只是看夏侯家几代的底蕴和富贵上。
谁成想这位金玉其外的夏侯颇内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她嫁过去以后,这厮居然和他父亲夏侯赐的姬妾通奸,只落得个自杀国除的下场。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和卫青就已经有了私情。虽然年岁已长,没能给卫青生下一男半女,但是夫妻两人的感情还是挺不错的,她对于丈夫这个当世英雄也甚是仰慕。
“人生在世,又有谁能不死。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体,早年间根本上就有亏,这些年征战沙场以后更是受创无数,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是再怎么用药调理,恐怕也就是这三五年的寿数了。”卫青摇头笑道,七征匈奴以后他的富贵也达到了人生的顶点。
也许正是因为起于微寒,又极于富贵,卫青本人对于生死之事也已经早就看淡了。
之前一直保持着一副雍容姿态的阳信长公主神色有些哀戚,声音也变得有点哽咽,说道:“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想独活于世。定然会向陛下恳求,与你一道葬于茂陵。”
“公主何至于此。青不过一介骑奴出身,幸得天子简拔、公主青睐,方能至今时今日之地位。我死以后,时儿和伉儿他们也就只能由皇后和公主来看顾了。”卫青抬手拭去了阳信长公主眼角的几滴眼泪。
少年时就在平阳侯府中为一介骑奴,谁能想到后来还有机会娶到当年那个他侍候过的贵女。想一想当年那个凤凰一般的女子,再想到这几年里夫妻之间琴瑟甚笃,卫青的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一点温柔之色。
“此外,一定要好好维系卫霍之间的关系。未来的卫氏若是能有子侯代我照看一二,二三十年内不至于落得个吕氏、窦氏那样的下场。所以我以后要指点子侯朝堂之事、战阵之事,他的本领越强,霍氏的形势就会越好,三个不孝子也能托庇其下。”卫青正色道。
随着时间流失,卫青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渐渐走向了尾声。越是如此,卫青就越觉得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
但凡要是有点可能性,自己的这一身本事又何尝不想教授给卫伉、卫不疑、卫登他们三兄弟,怎么说他们也是卫氏的血脉延续,真正能够传承卫氏富贵的继承人。
可奈何这三个混账实在是不争气啊,寻花问柳、斗鸡走狗这些东西倒是无一不精,就是在正经事上拿不出半分本事来。
哪怕他们三个人有那么点自知之明,不要和其他贵族结怨,他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了。
不求像萧家和曹家那样累世保持着顶尖的富贵,也不要与那些身死国除的倒霉蛋为伍。
高、文、景三帝的功臣中尚有十几家小透明如今依然能够存续。可以说只要你能够甘于平淡、遵纪守法,并且保证酎金的质量,不被天子抓到小辫子,也没有谁会专门找你的麻烦。
但这三个混账不是这种人啊,他们恨不得以为当今天下刘氏第一、卫氏第二,其他诸人不过尔尔。有这样三个儿子作为继承人,他是真的担心以后他们卫氏就在这一代上断了香火。
卫氏的根基浅薄,亲近之人中惟有霍嬗一人的资质可堪造就。稍加培养,说不定还能够培养出下一个霍去病来。
以霍嬗此时的年龄,说不定等到新帝继位以后还有机会学周亚夫那般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当然,周亚夫的长处要学习,短处也要吸取教训。在汉室,做一个和皇帝硬顶的大臣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这一点他以后会常常提点的。
“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教他的时候不要太过劳累,最终以至于伤了身体。”说着,阳信长公主还温柔地替卫青整理了一下衣服。
他们两个人在对话中,很是默契地没有提到太子刘据。
作为天子的姐夫兼小舅子以及天子的长姐,夫妇二人对于刘氏天子的做派可谓是一清二楚。
从高祖刘邦开始,除了惠帝以外的几任天子都是凉薄之人。
高祖能够对要烹太上皇的项羽说请分一杯羹,剩下的几位也不遑多让。
文帝处理了自己的亲舅舅薄昭,为当时之人所称道,还在一番表演之后玩死了亲弟弟淮南王刘长。
景帝在这方面行事更胜一筹,不仅把自己的傻弟弟梁王刘武忽悠了一番。薄太后一死,就废了薄皇后。后来又废了太子刘荣,族了刘荣的母族。
当今天子更是亲手将祖母窦太后的家族窦氏打落凡尘;母族王、田几位舅舅中纵然有权倾一时的田蚡,也最终没有落个好;“金屋藏娇”的陈皇后家,更是被废后,国除,两个表兄弟兼大舅哥也都在犯法后自杀。
真要是打算依靠太子刘据,就要做好这位眼下看起来仁慈的太子以后翻脸不认人的准备。说不定他的这几位表兄弟最后也成了他彰显公平的对象,老刘家的优良基因实在是让人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