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三件事事涉匈奴,就由子孺跟你讲吧。我们之中只有他一路跟随陛下北上五原郡,个中详情最是清楚不过了。”金日磾说到第三件事的时候还卖了个关子。
说起匈奴,金日磾的神色一点都没有变化,看不出丝毫对故国的思念之情。
也难怪,历史上煊赫一时的匈奴帝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更是一个统治结构十分松散的游牧部落联盟。
作为匈奴各部落中实力十分强劲的一部,休屠部的自主性极强,颇有点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对金日磾而言,匈奴王庭在他心中的份量可能还不及小时候曾经在那里放牧的武威泽。自从休屠部与浑邪部投降汉室以后,汉室就在河西走廊置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他的故国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地理上都只能是煌煌大汉了。
张安世只得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道:“既然翁叔兄都这么说了,那就由我来讲。当日离开蓬莱后,陛下御驾先是经过碣石,后抵达辽西郡治阳乐县,这些在寄于子侯的书信都有写到。”
霍嬗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随后就沿长城一路西行,视察各地边军武备。于五原郡置十二部将军,亲率十八万骑北巡,并且派遣苏雕为使谕告单于乌维:‘南越王头已县于汉北阙矣。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为!’结果乌维根本不敢南下,只得将苏雕一行人放了回来。”张安世声情并茂地说道。
“乌维的胆略本就远不及他的父祖,匈奴本身的实力也远不如元光、元朔、元狩之年,会做出这样选择一点也不奇怪。”霍嬗听后,略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匈奴终有一日能恢复元气,再现老上、军臣时的声势虽已不大可能,但如元狩年间一般有南下之力还是能够做到的。”
“子侯有些担心过度了吧,以匈奴此时的形势,二三十年内应当不会恢复元气。”张安世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
丙瑜虽然没有开口,但是对张安世的话也颇为认同。
任何一个经历了元光、元朔、元狩年间的汉人对于汉室的强大都是发自内心的骄傲,“一汉当五胡”在这个时代不止是说说而已。
从建元以后,汉匈之间的战略形势从最初汉室的战略防御一步步转化为元狩四年以后匈奴龟缩于漠北恢复元气。
漠北大战刚过去不到十年,匈奴帝国在之前十多年的连场大战中失去了整整一代人,尤其是单于本部的青壮受到了重创,大大影响了匈奴本部在草原上的权威。以游牧民族的恢复速度,至少还需要十几年时间,匈奴的统治者才敢动南下的心思。
这本来是彻底肢解匈奴帝国的好时机,可是在真实的历史中,汉军难以越过大漠对匈奴形成有效打击,又将战略重心转移,一直在收拾卫满朝鲜、西南夷、西羌这些疥癣之疾,给了匈奴喘息之机。
恐怕没一个人会想到匈奴在二十年内就死灰复燃,重新成为汉室北方的大患。
等到元封六年,汉室才正式开始经营西域,断匈奴右臂,汉匈之间的战争才再一次进入了白炽化。
不过这一次没了天才如卫霍的帅才,战事进展相当不顺利。贰师将军李广利多次对匈奴作战徒劳无功,最终丧师辱国投降匈奴。陇西李氏的希望李陵在一次军事冒险后也投降了匈奴,迎娶公主为妻,封为右校王。霍去病的老部下赵破奴所部两万被左贤王部八万人围攻,全军覆没,最后与其子赵安国突破匈奴人的看守逃回长安。
最终直到几十年后的宣帝年间才彻底击溃控制了西域,并且成功让匈奴进入“五单于”的分裂时期。
“子侯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金日磾若有所思道。
“翁叔兄也是这么想的?”连金日磾这个出身匈奴帝国的休屠部太子也认同霍嬗的意见,张安世颇有些有意外。
“匈奴不同于草原上一直以来的任何一代霸主。自冒顿单于之后,匈奴真的做到了将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并且在对中原的战事中占据了上风。还学习了一些中原之地的制度,与之前骤然兴起又一战而败亡的其他部落并不一样,要是其他部族遇到元狩四年的大败,早就已经控制不住草原之地了。”金日磾细细陈述道。
“正如翁叔兄所言,匈奴之制不同于以往的草原诸族,还是极有可能恢复秦末时期的实力。秦末之时,若不是中原大乱,冒顿也不可能有机会收复了河套,最后还能率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与我汉室以‘白登之辱’。”霍嬗缓缓言道。
张安世、丙瑜闻言后都是一时无言。
霍嬗的年龄虽小,但近一两年在诸侍中、郎官之中素来就以知兵著称,纵使李陵等人嘲讽他是马服第二,也不能否定他在军略上的认识还是很有几分见地的。
而且有一代战神大司马霍去病的光环在,霍嬗说的这番话可信度陡然上了几个层次。
看到默然不语的张安世、金日磾、丙瑜几人,霍嬗忽然笑着问道:“几年后的匈奴若是太弱了,我等兄弟又哪里去寻那建功立业之地?小弟还想十年以后饮马北海、生擒单于。诸位兄长才能不在我之下,难道就不想谋一个裂土封侯之赏?”
“壮哉斯言,大丈夫功名只在马上取!”张安世击节赞叹道。
金日磾和丙瑜也是十分振奋。
高祖当年白马之盟就约定:“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侯。”
尽管外戚窦、王、陈等家族以及平津献侯公孙弘已经打破了这个盟誓,可非有功不得封侯仍旧是整个汉室默认的潜规则。
就如霍嬗刚才的言下之意,他们这些人如果想成为与国同休的列侯,有匈奴这个够分量的敌人在,拿军功的机会也多一些。
哪怕是给霍嬗当小弟也没什么可丢脸的,大将军和大司马麾下可是有十几人获得了封侯之赏,除了开国功臣和七国之乱平定,再也没有像这样大规模封侯的机会了。
自从在蓬莱醒过来后,霍嬗就开始谋划起自己的未来势力。父亲霍去病留下赵破奴、路博德等人虽然都是优秀的将领,奈何岁数比他大了三十多岁,等他成人领军的时候,他们又能随他征战几年。
还是从天子的侍中、郎官之中挑选一些可以笼络的青年人才,毕竟未来是他们的时代。
张安世、金日磾这等青史留名且各有依托的人物即使不能收入麾下,也可以当做是未来政治上的盟友。丙瑜这等未来没有混出名堂的人才,以及赵充国、常惠、傅介子等此时仍藉藉无名的未来大将才是未来霍氏集团可以依仗的中坚力量。
还有近十年才是汉匈新一轮大战的开始,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提升自己,组建势力。他纵然没有信心达到卫霍的军事指挥水平,但总要比中人之姿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要强一些吧。
“故江阳侯苏雕,天子怎么又想起了他?”霍嬗想到刚刚张安世提到的一个名字,于是问道。
对这位出使人选霍嬗其实略有疑惑,在他的记忆中,这一次负责出使似乎是治礼郎郭吉,而且在此次晓谕匈奴之后就被乌维给扣留了。当然,可能是他记错了也说不定,毕竟他也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天才。
“江阳康侯苏嘉随条侯周亚夫平七国之乱,有大功于社稷。所以元鼎五年江阳侯坐酎金,国除,可苏雕一直还留在朝中为官。这次乃是走通了李夫人之兄李广利的门路,才得到了这份差遣。”对朝堂典故了若指掌的丙瑜解释道。
“李夫人,李广利。”霍嬗心底默念了一下这对兄妹的名字。
未来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已经登上了属于他的历史舞台,武帝后期朝堂上的几位主角也差不多快凑齐了。
丙瑜接着说道:“苏雕这次出使得了好处,李广利也没落下。陛下回京后,李广利就因为举荐有功进入了北军,任军司马。”
“以外戚贵幸,李广利不知道能做下什么样的事情。”张安世半是羡慕、半是感慨地道。
以三公之后的身份入仕,张安世的起点不可谓不高,可是和李广利一比就差的有点远了。
李广利出身娼门,在妹妹李夫人受宠幸以前,就是中山有名的不务正业。
快三十岁了,还能有这样的机缘从军,真是足够让人羡慕。
“若是李氏兄弟因为骤幸而傲人,也不必与之冲突。李夫人如今风头正劲,以后我们见到李广利他们兄弟平常以待就好。”霍嬗很是诚恳地说道。
李氏兄弟出身较低,对于礼节上的事情往往比其他人更加看重。李夫人如今是天子爱宠之人,若无必要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张安世、金日磾、丙瑜点了点头。
当今天子对于他宝爱之人从来都是有所偏向的,这一点眼前的冠军少侯就很能说明问题。
而且天子让李广利从军就是想要栽培他的信号。
在汉室,如果天子想要栽培自家亲戚,总是有足够的耐心去培养。运气好了,培养出来卫霍这样的不世将才;运气不好,就会如隆虑侯兄弟一样一事无成。但总归机会比其他人大了不少。
“李广利进入军中,对诸位兄长说不定也会是一件好事。大将军近年饱受旧伤困扰,已无力再上战场,浞野侯、符离侯等人又不是大将之才,陛下这也是在为未来的战事做准备。诸位兄长若是有意于军功,不妨早作打算。必要之时,小弟可以向陛下举荐。”霍嬗又道。
“那就先谢过子侯贤弟了。”张安世、金日磾、丙瑜齐齐拱手道。
张安世、金日磾年少入宫为官,丙瑜千里迢迢从鲁地赶到长安,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不负平生志向吗?
以天子对霍嬗的宠信和霍氏在军中的势力,霍嬗的这个承诺,等于是为他们铺平了未来从军的道路。
霍嬗心道,李广利的崛起对于霍氏而言可能更是一件好事。
只要霍嬗的军事素养能有他父亲一半的水平,霍氏外戚集团在军中的势力也只会不断的膨胀下去。
霍去病纵横天下之时,天地间终究还是有一个卫青可以匹敌。可如果霍嬗长成之后,汉军之人又有何人会是他的敌手。
大将军卫青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幼年为奴所受的辛苦和征战沙场的多处伤疤都在不断破坏他的健康。
宫中的卫皇后和太子能够保持卫氏外戚集团的向心力,但是再也没有一个如卫青一般的外朝支柱。等大将军一死,卫氏外戚集团的势力相当于直接塌了一半。
至于目前的军中新星李陵李少卿,李氏的势力始终不足以真正成为军中一极。
若说到本事,他并没有卫霍那种能够纵横天下的天赋。就算没有出后来浚稽山降敌一事,他也不会比苏建、赵破奴等人强出太多。
真正能够在未来汉军中成为重要势力的目前看来也只有未来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一人。
虽说李广利后来的战绩确实不咋滴,就一个比较值得称道的征大宛,也是大军劳师远征的结果。可此后二十年里唯一够资格统领大兵团作战的将领也只有贰师将军李广利一人。
他的身份、背景都很适合充当未来和霍嬗分庭抗礼的军中巨头。
李氏兄妹一共四人,长兄李延年,二兄李广利,三妹李夫人,四弟李季。
写下“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李延年不过是天子的一介弄臣,不足为虑。后来更是跟他的小弟李季一起因行淫乱之事而犯“奸”罪,最后被族。
未来声势直追甚至盖过卫霍的李氏外戚,其核心就是李夫人、昌邑王刘髆、贰师将军李广利三人。
李夫人早死,若是没有李广利在军中支持,就昌邑王刘髆那个病秧子怎么可能成为自齐王刘闳之后对太子刘据最有威胁的诸侯王。
留着李广利在军中作为平衡,也不至于让当今天子觉得天下军权尽操于冠军侯之手。
周亚夫的死亡不就是因为一句“此怏怏,非少主之臣也!”一旦让刘氏感到威胁,天子说不定死前还要带走一个势力更胜周亚夫的霍嬗为继承人扫除威胁。
假如李广利不争气,霍嬗以后说不得还要暗中培养张安世、金日磾等人成为军中、朝中可以与他抗衡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