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角落一处灯火通明的房间中,随扈宦官里的四位头领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在向春陀行过礼后就安安静静地坐下。
等人都到齐了,坐在主位的春陀仍是眯着眼睛一言不发,感觉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下首诸人也只得正襟危坐等候宦者令发话。
就这样沉默了不到一刻钟时间,众人之中性格最是急躁的内者令郑节终于耐不住性子,主动发问道:“春公,不知因何事召集我等?”
春陀半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开,先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郑节,随后扫了一眼其他人,终于慢条斯理地说道:“郑公且请稍安勿躁,我今夜既然急召诸公至此,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冠军侯今日午间醒来一事,诸公想必都已经知道了吧?”
几位宦官头领听罢都点了点头。
春陀对此倒是并不奇怪,以下首这些人在禁中的耳目,知道冠军侯醒过来的消息说不定比天子还要更早一些。
于是就接着说道:“冠军侯从病中苏醒自是禁中的一大喜事,天子对此甚是高兴,我等奴婢也不必如前几日一半胆战心惊。不过就在方才用暮食之前,陛下召见了太医药丞杜公问询冠军侯之症,随后便命我去做两件事情。春陀实是力有不逮,故而急召诸公来此助我一臂之力。”
郑节正色言道:“天子有什么吩咐,春公尽可道来。我等皆是天子家奴,本就当为陛下分忧。”
有了郑节带头表态,其他几位中黄门也是纷纷附和,表示自己愿意为君尽忠的意愿。
“如此甚好!”春陀躬身拜道,“有诸公助我,必能不辱使命。”
“春公客气了。”众黄门赶忙避席回礼。
“那我就和诸公直说了。四日前,冠军侯在宴饮后暴病,陛下震怒。我本以为此病是冠军侯水土不服所致,这样一来便于我等奴婢的服侍无甚关系。然而陛下今日于杜公的口中得知冠军侯之病实乃中毒,这毒物就是宴饮中服下的,赵公掌禁中宴席多年,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教我吗?”
春陀刚说到霍嬗暴病乃是宴会上中毒所致,众人就将目光投到了尚席令赵谦的身上。只看见这位在宫中权力能够排名前五的宦官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再没有往日的红光满面。
赵谦直接就跪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地说道:“奴婢冤枉,求春公出手救我!”
“赵公的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老朽尚且自身难保,还正想求赵公将脑袋借我救我一救呢!”春陀冷笑道。
“奴婢实在不知,求春公救我!”被吓傻了的赵谦连连叩首直至额头出血,嘴里一直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两句话。
春陀冷着脸看着赵谦在哪里跪地求饶,一身肥肉随着叩首的动作不停颤抖,依旧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旁边的御府令丞高昌和赵谦素来较好,就出来打圆场道:“春公息怒,请听我一言。冠军侯之病既然乃是中毒所致,则不单是赵公,在座诸公无一人可摆脱嫌疑。毕竟禁中收买几个小宦官,对诸公而言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我等应当速速彻查此事,为自己求得一个清白。若是拖延日久,难免陛下不会迁怒于我等。”
“对对对,高公说的极是!”其他三位大宦官也是齐声附和道。
“看在诸公的面子上,赵公只要解开了我的几个疑惑,我愿意为你向陛下进言。”春陀正色道。
正低着头哭泣的赵谦抬起了胖脸,赶忙道:“谢春公。春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请务必救我一救!”
“冠军侯所中之毒乃是当日宴上的一道鲐鲅所有,此鱼若调制不当就会带有微毒,孩童肺腑未全食之则可能会中毒。赵公可知此物乃是何人敬献,何人所制,又是何人摆到了贵人面前?”
“回……回宦者令。”赵谦勉力抬起头来,瑟瑟发抖地说道,“在封禅路上陛下的一切饮食都是按宫中规矩来安排的,地方可依例敬献食物,但所有膳食都需先使人食之,再以银针试之,确定无毒后陛下方可用之。四日前宴会的菜肴确实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啊……”
“然后呢,我现在是在问你这些吗?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没有办好,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春陀极其不耐地打断了赵谦的废话。
“奴婢只记得当日席上的海中鱼虾之属大半是由蓬莱县令彭靖所献,只有一少部分是由县丞苏祯和县尉徐安所献。”赵谦细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奴……奴婢想起来了,那道鲐鲅乃是县尉徐安所献。”
“你确定?”春陀很是认真地问道。
赵谦干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奴婢确定,陛下每日饮食在尚席令都有档案记录,地方敬献之物也不例外。春公若是不信,可命人取来查阅一下。”
春陀对着身边的小宦官点了点头,见到小宦官离去,又道:“赵公请继续。”
“当日做菜的庖人是魏亭,祖孙三代都是少府所属,他也已经服侍陛下十二年了。至于上菜的宦官、宫女实在人数太多,奴婢未能全部记下,请春公从档案查之。”
“赵公可还记得,当日尚席令中有没有什么人有异动?”
“回春公,奴婢对此实是不知。”
说完后,赵谦就伏在地上等待春陀接下来的问话。
“很好,赵公果然是聪明人。”春陀重重地敲击了一下面前的几案,“明日中尉问案,赵公需将今日所言与中尉王公再完整地讲一遍。”
“春公!……”一听到自己明天还要被中尉王温舒问案,稍稍平静了没一会儿的赵谦又快哭出来了。
“赵公放心,如你所言为真,则并无失职之处。我定当为你向陛下,请陛下宽宥于你。你也是宫中老人了,陛下多少会念一些旧情。”
嘴上是这么说,春陀的心中却在暗自腹诽。刘氏天子皆是薄情寡义之人,当今天子也不例外。一个能说出“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这样的话,连妻子都可以随时抛弃的皇帝怎么可能在意一个宦官的生死,尤其是这个宦官的疏忽差点害死了他最为宠信的冠军侯。
不过面上依旧不显,看到赵谦那挂满恐惧之色的胖脸,春陀还安慰了一句:“我会拜托王公的,赵公乃是陛下近侍,王公定会与你留一份体面。”
“多谢……多谢春公!”赵谦再拜道。
“赵公且安坐。”春陀又看向其他三人,“冠军侯中毒之事,高公、郑公、陈公若是有什么线索也可一并讲出来,我们一起参详一下。”
其他三位宦官头领彼此对视了一下,由郑节出面答道:“春公见谅,我等的确是不知道此事的详情。”
“也罢,诸公若是想起什么,可以随时讲与我听。”春陀叹了口气道。
除了与此事已经脱不开关系的尚席令赵谦,春陀并不觉得能从其他几位宦官头领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现在这个局面,那三位巴不得是一点关系也不要沾上,怎么可能再惹祸上身。
见惯了宫中阴谋的春陀,也和天子一样认定是有人出手暗害。他很清楚禁中的这些宦官中必然有人与外人勾连,要不然那道有毒的鲐鲅也不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到天子以及冠军侯等贵人的面前。涉及阴谋的大宦官,很可能就是下首四人当中的一个,做这等大事总要有个足够地位的宦官头领居中调度,小宦官们可没有这个胆子。
“这第二件事其实也是自第一件事而生的,因冠军侯中毒一事陛下还命我整顿禁中宦官、宫女等奴婢。”春陀面色平静地说道。
“不知道春公对此事有什么章程?”之前一直沉默的黄门令何充发问道。
“禁中既然能发生冠军侯中毒之事,可见宫中不靖至何种程度,所以整顿之事当从严行事,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下首的四人拜道:“请春公明示。”
“除了依照律例的处置以外,我以为还应将随扈的宦官杀一批往日犯过错的,罚一批不功不过的,奖一批服侍有功的。等回到长安后,宫中的宦官、宫女也可照此例执行。”春陀轻描淡写地说道。
其他四个大宦官听了也是浑身发冷,春陀这一句话宫中可能就将有几十上百条人命消失,这位二十多年的宦者令还真是手够狠的。
“春公,这样处置会不会有些过了,很可能会造成禁中众人的不安。”老好人高昌忍不住说道。
春陀看了看高昌,心下并没有动摇,只是又问道:“不知何公、赵公、郑公有何高见?”
闻言,祸从天上来的赵谦恶狠狠地说道:“春公此议甚佳,宦官、宫女近些年确实懈怠了不少。”
郑节也点了点头道:“郑节附议。”
春陀看向何充,只见何充拱手道:“春公之议,我并无异议。只是需请旨陛下方好施行。”
“这是自然。此事我会向陛下请旨,到时诸公依旨行事就可,也请高公勿虑。”春陀向正殿方向遥遥一拱手道,“再则禁中不靖至此,非重典无以治之。若是再不狠心整顿,怕是早晚会牵连到你我身上。”
何、赵、郑三人点了点头,不就是杀人吗?只要天子认可了春陀的处置方法,杀个把人又算什么大事。他们这些拥有现如今这个地位的大宦官,哪一个不是踩着同行的肩膀爬上来,又有哪一个人的手上还没有过一两条人命。
高昌也没了意见,要自己的命和要别人的命,那肯定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他只是“老好人”而已,又不是蠢货,不然也不可能成为御府令。
四人齐齐肃容行礼,道:“喏!”
且不提何、赵、郑、高等四人是如何忐忑不安地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半个时辰以后,春陀的随侍宦官已经从尚席令处拿回了天子封禅路上的饮食记录。
春陀细细翻看后发现事情确实如赵谦交代的一样,就把手中的竹简放在了几案上,闭着眼睛沉思了片刻,抬起头问旁边站着的小宦官:“苏文,你觉得冠军侯中毒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苏文躬身一礼,道:“奴婢不知。”
春陀摇了摇头道:“不要怕,你是跟了我快四年的心腹之人,我也知道你素来行事机灵,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我也只是想听一听你的看法,说一说吧。”
“春公,那我就直言了。”苏文颇为恳切地道,“我觉得县尉徐安与疱人魏亭的嫌疑最小,如果冠军侯中毒之事一暴露他们两个人必然是最先被怀疑的。当然若是有把柄在他人之手,二人也可能受人胁迫做下此事。至于服侍贵人的宦官、宫女,因为人多事杂反而容易行事。”
“你讲得不错。”春陀点了点头,苏文讲的这一点他也想到了。徐安和魏亭这两条线索太过明显,想必幕后之人也不会选择从这两个方面入手。
苏文看了一眼春陀,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没讲?”春陀追问道。
“只是奴婢以为,当日服侍的宦官、宫女中恐怕有几个人会自裁谢罪。”
春陀正在敲击几案的手指突然一停,说道“好了,你下去吧,明日将这份档案送给中尉王公。”
“喏!”苏文收拾起桌上的竹简,行礼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了春陀一个人,失笑自语道:“好一个聪明伶俐的苏文,居然连这一步都看到了。”
苏文能看到,人老成精的他自然也不会想不到。他甚至还想过将当日的那些宦官、宫女都交给中尉处置,防止这些人自裁。只是幕后之人能做下如此大事,十之八九都会留有后手进行处置。这条线索断了,此事恐怕还是不了了之居多。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天子能许他戴罪立功,已经是看在这么多年辛苦的份上,而且多半没有指望他有这个本事能查清此事。此事真要是被他查出来,多半还要被贵人记恨,作为一个垂垂老朽的老宦官也没有这个必要非要趟这个浑水。
已经年过六旬的春陀在心里面又把致仕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反正他已经做到了一个宦官的顶峰,在族中也是开宗立户,还从堂兄那里过继来一个儿子继承香火。就是明天死了,皇帝估计也能给他追封个谥号什么,也没实在是有什么好追求的了,还不如致仕回家过两天含饴弄孙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