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夏四月壬戌,汉东莱郡蓬莱城。午后时分,窗外的天空中已是乌云密布,眼看着就将有一场瓢泼大雨袭来。
不过暴雨前的沉闷空气并没有影响到行宫一处偏殿中的欢快气氛,如丧考妣了好几天的仆役们此时眼角眉梢上都洋溢着喜气。天子的宠臣,冠军侯、侍中领奉车都尉霍嬗(注1)在暴病昏迷了四天之久后终于苏醒过来,他们也终于不用担心会因为侍奉贵人不周而被暴怒中的天子命人拖出去杖毙。
偏殿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冠军侯霍嬗此时正半闭着眼睛接受太医的诊治。昏睡了好几天好几天的霍嬗或者说庄骥已经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身在两千年前大汉帝国的现实。
庄骥本来以为昏睡中听到的几段对话只是自己大难不死之后产生的幻觉。可是谁成想醒来以后就看到正在为自己号脉的老中医脸上浮现惊喜之色,侍立在一旁的十几个美貌女仆也都是一脸喜色,映入眼帘的房间装饰风格古拙大气,脑海中还有某位少年贵族的十年人生记忆,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诉说着穿越以及自己现在名叫霍嬗的事实。
好不容易捡到了一个能够继续活下去的机会,死过一回的霍嬗哪还有心思挑三拣四,而且还是霍去病之子这个顶级贵二代的身份。
刚醒过来的霍嬗可没有什么工夫去幻想一番这武帝朝顶级贵族的生活究竟是如何美好。因为太史公的《史记》中关于二代冠军侯的相关记载一直在提醒着他,你的这条小命是刚刚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还没有到你享受生活的时候。
对于死里逃生的霍嬗而言,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配合太医的诊治,先保下自己的这具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的小身板再说。虽然就自己目前的感觉来讲身体状况应该还不错,但是史书中的相关记载还是让他十分不放心,鬼知道自己的这次醒来会不会只是一次回光返照而已。
最后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号完脉后,正色问道:“君侯可觉得脏腑中还有什么不适之处?手指指尖处是否有些许麻痹之感?”
再一次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各处的状态后,霍嬗回答道:“本侯的脏腑中并无不适之处。倒是指尖微有麻痹之感,敢问太医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最后这位号脉的太医姓杜名信,是文帝时期的名医仓公淳于意的得意弟子,也是此次随扈太医中医术水平最高的一位。常年随侍天子左右的霍嬗对这位老中医还是挺熟悉的,当然了,对于他的师父淳于意霍嬗还要更熟悉一些,谁让人家的女儿缇萦是一位名传千古的奇女子。
作为汉代第一名医淳于意的弟子,杜信的手段还是很值得信任的,这身怪病什么时候能好彻底就要看老爷子如何施展手段了。
听罢霍嬗的答话,杜信捻了捻胡须后笑着说道:“那君侯的身体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待老夫再给君侯开一副药,几日之内当可无恙。”
既然权威人士都这样说了,霍嬗始终半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那就有劳几位太医了。”话音刚落,霍嬗就不由地打了个哈欠,三位太医见状也顺势向霍嬗告辞而去。
过了一会儿,刚刚还在养神的霍嬗就睁开了眼睛,抬手将随身侍从招了过来:“陶仲,且近前来!”
“喏!”侍立在不远处的陶仲赶忙走了过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回禀君侯,今天是四月壬戌。”陶仲一板一眼地答道。
“我病倒那天是戊午,那就是已经过去四天了。陛下本来的打算是在蓬莱驻跸三日以待登临仙岛之机,若无所获就将启程前往辽东。自我病之后,陛下可是另有章程?”
“因君侯在宴饮后暴病,陛下担心您的病情,就下令在蓬莱呆足七日之后北巡。若到时您的病情有所好转,就带着您一并北上:若是您的病情未及好转,就把君侯留在蓬莱继续养病,天子与诸侯、大臣北巡辽东。”
霍嬗点了点头:“自当如此。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事情发生?”
“在君侯病倒的那天夜里,陛下就紧急召见了中尉王公,命他查清君侯暴病之事。至于随扈的诸侯、大臣,他们在这几日中也停了宴饮,并未有何举动。”
“好,我知道了,你且在一旁稍待。”
躬身行礼后,陶仲就退到几步外站好。
霍嬗则低下了头开始盘算起刚刚听到的信息,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听到了另一位武帝朝历史名人的名字。
中尉王温舒,这可是一位在《史记·酷吏列传》中留名的狠人。在河内太守任上,王温舒曾经说过如果冬天的时间再长一个月,他就能杀个过瘾,完成了天子的大事,这样的行事作风足以令列候、豪强等权贵阶层为之丧胆。
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职责,同时手握北军的指挥权,在西汉一朝中尉一职大约就相当于现代社会中的公安部长兼任半个首都卫戍司令。这个官职也就是后来的执金吾,位面之子·穿越者之敌·汉室中兴缔造者·人生赢家·大魔导师刘秀就曾经说过:“做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个职务的风光可见一斑。
王温舒奉命查清霍嬗暴病一事倒是业务正对口,天子想必也是认为此事背后有蹊跷,才会做出如此安排。
想到这里,霍嬗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几段史书上的记载。
子嬗代侯。嬗少,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
奉车子侯暴病,一日死。——《史记·封禅书》
年少时,庄骥还因为偶像霍去病的缘故对于《史记》中关于其子霍嬗的记载很感兴趣,并对霍嬗得到的荣宠和少年早逝颇为慨叹。
前世的庄骥因为史书中的记载太少,也只是怀疑霍氏父子之死的背后有阴谋存在。
一个前几天还活蹦乱跳,身体健康程度足以随着汉武帝登顶泰山之巅完成封禅典礼的十岁少年。在到达海边的一次宴饮后就突然得了重病,从发病到死亡也就是不到一天的时间。再联系到六年前,二十三周岁的霍去病也是如出一辙的暴病而死,难道事情就会这么巧合,父子两人都是一样的短命鬼。
等到此身在两千年前,霍嬗已经可以给出确定的答案。这次暴病并不是什么意外事件,而是有人暗算于他,问题就是出在那天宴会上的饮食上。
至于王温舒奉命调查此事,多半还是会无功而返。王温舒这个人的文化水平虽然不是很高,可办案能力却是在朝野中排得上号的高明。就连这样的一位办案高手也没有查到此事的头绪,最后可能会揪出几个涉及此事的小喽啰,但真正的幕后黑手绝对能把自己的关系撇清。
六年前的霍去病之死最后不了了之,而原身暴毙后也是如此,看来这大汉朝的水是深得很呐。想到这里,霍嬗的目光不由得幽深了许多。也罢,自己成年前的这些日子里看起来是不会无聊了。
事情想了没多久,病还没好利索的霍嬗很快就感到困乏,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陛下驾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的霍嬗隐约听到了门外传来赞礼者的唱喏。
一进入偏殿,天子刘彻就径直走到了霍嬗的床边,慈爱地看着脸色红润了一些的霍嬗。
昏昏沉沉中感觉到有人好像在注视,霍嬗一下子就从梦乡中醒了过来。看到天子正站在不远处,霍嬗就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刘彻伸出大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起身失败的霍嬗只得躬身道:“请陛下恕臣有病在身,失了礼数。”
“子侯病体初愈,就不必拘礼了。”
霍嬗也借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一下这位如雷贯耳的大汉孝武皇帝,天子的形象和脑海中残存的印象渐渐重合。
相貌英武、身形高大、体魄健壮,并且在天子的举止之中霍嬗还感受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行伍气息,看来史书中记载的汉武帝刘彻长于军事并非戏言。逐匈奴、收岭南、灭朝鲜、通西域,这样的壮举似乎就应该由这样的一位君王来完成。
见到霍嬗醒来,天子就坐到床边,他握着霍嬗的双手道:“子侯生病,朕这几日心中甚是不安。刚从海边回来就听说子侯的身体已经见好,才立即来看你。太一保佑,现在看来子侯的病情的确是大有好转。”
霍嬗恭身一揖道:“竟劳陛下操心,臣死罪!”
“无妨,卿养好了病,朕心中甚慰。朕已失大司马,不愿再失侍中!”
天子的双手微微发抖,显然是说到了动情处。霍嬗此时的状态比起四天的萎靡不振简直就是判若两人。这让他的心中甚是慰藉,大司马霍去病虽然已经去了,但是小冠军侯霍嬗并没有就此离他而去。
“臣父子两代受陛下隆恩,必不负厚爱,为陛下尽忠!”
“善!”
又问了霍嬗几句身体的感觉,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天子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说道:“子侯暂且好好修养身体,待明日朕再来看你。”
说完,刘彻就起身向殿外走去。
霍嬗揖道:“臣恭送陛下!”
注:1、嬗,多音字,此处姓名读shàn,意为更替;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