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微微敛着眉眼,自斟自酌的模样,说着“早已学会对结果不作任何期待”的话,清清冷冷的,没有半分鲜活气,倒是像极了大相国寺的那位大师。
许多年前,自己也曾去过大相国寺,有幸远远见过那位大师,只是自己终究是个并无慧根的、注定脱离不了红尘的女子,是以也未曾上前拜见一二。
如今瞧着……此刻少女的气度,倒是有了几分相似。
不是不期待,而是心中依然做好了不会有结果的准备,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去期待。凌烟沉默,看着对方手中又有晃动的琉璃杯,握着杯的手温润如玉,指尖青葱,是不曾受过苦的纤纤玉手。
可她无意间也见过,那掌心中如枯树虬枝般丑陋的伤疤……不似刀伤,不是烫伤,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是什么伤痕,但想来,彼时该是极痛的。
瞧着只觉得心中诸多不忍,凌烟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能问,这些事说出来又是生生撕裂伤口的疼,于是她只顺势转了话题,“宋杰……设宴?”
顺着口说了,说道一般才觉得不对,宋杰……设宴?不对呀!明明设宴的是……
“怎么了?不对么?”南宫凰何其敏锐,明明都没有看着凌烟,可是对方呼吸之间的变化她都感觉得到,抬头挑眉问道。
凌烟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今晚将寻芳阁整个儿包了的明明不是宋杰,而是那一位,不知道为何南宫凰说是宋杰设宴。只是……这几位关系素来极好,想来那位设宴,宋杰也是要到的,虽然不知道其中是何缘故,但凌烟也不愿点破,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一时间忘了……如今这年纪啊,一年一年地上去,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了。”
说着,笑着摇头晃脑的,这说话没个正形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师承南宫大小姐的味道。
南宫大小姐对此嗤笑一声,大有嘲笑凌烟班门弄斧的含义,“若本小姐记得没错,凌烟姑娘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若不是早早退隐幕后做了麻麻桑,便是站在寻芳阁楼上做个拈花微笑的模样,怕是整个盛京城的公子哥都要为之如痴如狂,哪里还有如今那些个花魁姑娘的事儿?”
“哦?”凌烟玩味一笑,单音节含在唇齿间辗转,端地风韵正盛、千娇百媚,她朝着南宫凰媚眼横生,玩味道,“你家季王爷呢……?也会为凌烟痴狂么?”
本是半点不敢开那位的玩笑的,但面前坐着一位唯一镇得住那位的祖宗,自己偶尔开一下应该没事儿吧?凌烟心有些虚,就见这祖宗从身边拿了茶杯递了过来,亲自斟了一杯茶,然后才抬头浅笑,笑容很美,落在凌烟眼中却只觉得惊悚……她突然觉得,惹到季王爷很可怕,但是用季王爷招惹南宫凰……更可怕!
正害怕间,就见这祖宗格外天真无邪地展颜一笑,“世人皆知,我家季王爷……是个瞎子。”
……
凌烟只觉得心肝儿一颤。手中的茶杯,突然只觉得沉甸甸的,这小妮子笑得越天真,便越危险。为了保命,凌烟讪笑着,半句话不敢接。
心中却是腹诽,虽然这是事实,但是这天下间谁敢说季王爷是个瞎子?即便说,也是斟酌了用词,譬如,眼疾?总是好听一些的。这世间敢直言不讳并且还能活下来的,怕是也就这么一个祖宗了。
也对,最近啊,街头小巷、茶馆酒楼听到的,都是季王爷如何如何疼宠面前这个祖宗,连带着也算是盛京城风云人物的那一位的消息,都在有心人的刻意为之之下悄悄沉淀了下来。
导致素来消息灵通的南宫大小姐竟是半点不知。
凌烟突然觉得今晚应该是极其好看的一场戏,对于自己跟着隐瞒的行径半点不觉得愧疚,倒是突然玩心大起,扯了话题顾左而言他,“既是今晚有宴,你这会儿在我这喝什么酒?不怕这会儿就醉了?”
“这些时日,也是许久不曾喝了。往日里不曾念起,倒也不贪杯,今儿个突然说起了,便来了兴头,半刻也不愿多等了。”她倚着卧榻,姿态潇洒而魅惑,一只脚搁在塌边,一手撑着,歪歪扭扭的身姿,却风韵天成。
“若真醉了,那便醉了吧,左右宋杰宴请,年年一般,索然无味得很。再说,凌烟也知,相比于楼下那些个姑娘,本小姐还是喜欢你这里……”
她慢慢喝着酒,话却还是多了,带着点醉了的柔,媚到了骨子里,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水汽迷蒙。
她喝得不多,却似乎已然有些醉了。
她酒量极好,若是在楼下,这一整坛子就下去,都未必能见一分醉意,可是一旦在这儿,真的是一两杯酒便能醉了。
凌烟失笑,谁曾想,这些年来,这习惯倒是半分不曾变过。该是笑话她的,什么千杯不醉,还不是一杯倒?可心中总有一丝感动清醒地告诉自己,这孩子素来理智而警觉,若非信任,又哪里会放心地醉在这里?
她有许多气质,潇洒的、清冷的、魅惑的,每一面截然不同、又浑然天成,半丝不见做作,即便坐着这般调笑的模样,也半点不令人讨厌,每每见着,都反倒令人升起一种母性。
凌烟叹了口气,转身从身后柜中拿了薄毯,走到她身边拢好,将她手中的酒杯取走,柔声说道,“睡一会儿吧,离夜间还有两个时辰,宋杰来了我唤你。”方才便觉得这孩子眼底还有些青黑,想来这几日为了账簿真的不曾如何安眠。
这个时候的南宫凰乖得很,半点不见平日里的折腾和难伺候,半醉半醒间,点点头,还不忘交代,“别忘了唤我,我还要喝酒的。”
也不知道方才说索然无味的是谁……心中腹诽,手中动作却是轻柔,拢好了薄毯,凌烟柔声应着,“好,定不会忘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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