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沁凉,无星、亦无月。
小县城的夜晚,总显得更加熨帖地安宁。
这样的安宁里,酒坛子之间的碰撞,就显得格外清晰。
姬易辰已经在屋顶上坐了大半宿,身边空了的酒坛子好几个,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个人喝着酒,看着天,鲸落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仰面看着,见他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便唤道,“喂!”
屋顶上的人淡淡瞥了眼,没说话。
鲸落又说道,“姬易辰,拉我上去。”
姬易辰终于有了反应,他似乎是醉了,懒洋洋的,朝着屋檐角落指了指,那里有一把梯子靠在墙角,“自己爬。”说完,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鲸落跺了跺脚,以前不觉得,但是和这群有武功的人相处久了,总觉得手脚并用地爬梯子这件事,着实有些丢人。
爬上屋顶,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姬易辰很随意地递过去一坛子酒,也不说话,用自己的酒坛子碰了碰,仰头继续喝。
酒味很重,胸前衣襟已经湿了,鲸落推了推身侧几个坛子,都空了……
这家伙是喝了多少酒啊?
“喝喝看,李大卫私藏的,虽然不属于什么好酒,但也过得去。”他说,口齿清晰,嘴角笑容有些奇怪。
鲸落抱着酒坛子,没有喝,歪头看姬易辰,“不开心?”
白日里咋咋呼呼的,跟谁都哥俩好地称兄道弟,除了那只有名的闷葫芦一舟……这到了晚上,却抱着一个个酒坛子喝闷酒一般。
明显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没啊!”他笑,笑容和夜色一般的凉,怔怔看着手中酒坛子,喃喃,“有什么好不开心的,这些年来,早就不期待了……”
期待什么?
鲸落觉得自己似乎隐约可以猜到。在盛京城待了许多时日,又在仙客居听了许多见了许多,只是,这家事最是不好置喙,她抱着酒坛子,仰头就是一大口。
她素来很少喝酒,父兄只允许她喝一些果酒,这一大口入喉,也喝不出个好赖来,只觉得喉咙里辛辣地很,辣的差点儿眼泪都咳出来……也不知道姬易辰怎么能喝下这么多。
姬易辰看着鲸落的模样,嗤笑,才缓缓说道,“过两日,就该回去了。”
她不说话,歪着头看他,眼中因着方才咳嗽,看起来水雾迷蒙的。明明是豪门大家的千金小姐,却总像个不惹尘埃的孩子般,极易让人卸下所有防备,夜色微凉中,让人有一吐为快的,他絮絮叨叨地说道,“人人都说,季云深是看重姬家产业,连我父亲也这么想。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区区一个姬家,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他是真的带上了醉意,仰面躺在屋顶上,枕着手臂看黑暗苍穹,想着过往短短的人生……眯着眼痴痴地笑……笑声苍凉而悲戚。
“我母亲是林家的幺女,自幼乖巧极其受宠,唯一任性的一次,便是见到了我父亲,那时候还只是籍籍无名的商贾之家。外祖如何肯将自己最宝贝的掌中明珠下嫁,只是母亲坚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天天演、绝食、私奔更是层出不穷……”
“外祖无奈,只能应了这婚事。”
富家小姐和落魄书生的故事,连茶馆都嫌没有新意。
“之后,便有了我。至此,也许外祖终于觉得一切已无回寰余地,便将自己的人脉交付,姬家这才从一个小商人,一跃成为了能和燕家齐名的大家。”
所以,和钟鸣鼎食的燕家想比,姬家终究是薄弱了许多,哪里有世人所传地那般神乎其神,不过是父亲为了脸面做的一些手脚罢了,否则,也不必迎娶布政司的女儿想着商政结合来稳固家族地位了。
“后来呢?”少女抱着酒坛子舔,见他许久不说话,偏头问他。
后来……后来父亲自觉地位稳固,当年为了追求父亲所放下的尊严悉数捡起,再不复往日深情,开始日日流连烟花之地,夜不归宿更是常有的事,母亲自此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只是这些他却不愿说,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即使酒醉,也是半点不愿拿出来分毫,由着它们在心中日复一日地沉珂着,从不曾消散半分。
他只说,“谢谢你。”谢谢你,在血缘至亲都不曾伸手的时候,推开了门,伸出了那只手,递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块玉佩。
这声“谢谢”来的没头没尾的,鲸落却是听懂了,她抱着酒坛子,因为坐着,所以看到了姬易辰不曾看到的画面,院中推门而入的少女微仰的容颜,在稀薄的光线里如玉温润似雪白皙,她身后的男子,抱着长剑,一言不发,只同那少女一般,看向屋顶。
南宫凰。
鲸落对着南宫凰扬了扬手里的酒坛子,坛中还有大半的酒,声音很是好听,她见南宫凰含笑摇了摇头,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从进来,到离开,都悄无声息的,躺在屋顶上半醉半醒的姬易辰并没有发现。
南宫凰的院子和姬易辰的院子不过一墙之隔。
怕也是想要来看看,才放心吧。这群人……和很多人都不太相同,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我时常会想,若是那一日我不曾心血来潮去了大相国寺,或者我去了,却没有撞到那位夫人,或者我撞了,但是没有跟她吵架,甚至之前的很多个一念之差……无论哪一种假设,也许我都再也遇不到南宫凰,遇不到你们。”她搁下酒坛子,抱着膝盖,看天,音线清朗,带着她特有的糯软,“我很庆幸,在这些假设之后,我遇到了。”
“什么夫人……姨娘。”闭着眼枕着自己手臂的姬易辰纠正道。
鲸落也不在意,耸耸肩,道,“嗯,姨娘。我是想说……不必道谢,就像你不会对季王爷道谢一般,也不用对我道谢。因为啊……你们是我从燕家一路走到这里,排除了无数个可能的假设,才遇到的人。”
所以,我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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