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凰素来只爱红衣。从小便是。
她偌大的衣橱里,或繁复或简单的,绝大多数都是红色长裙,她长相极美,是那种毫不内敛、张扬明烈的美,一颦一笑尽皆风情,就算是她站在一边勾着嘴角邪肆地笑着,也是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感。
她也极擅长如何让自己更美,李嬷嬷觉得,若是说这盛京城最适合红色的,大小姐若认了第二,便没有第一了。
而白衣,此前她只穿过一次。
“去吧。通知他们打开宗祠大门。”南宫凰站在卧房大门口,看到红着眼快要哭了的嬷嬷,淡淡吩咐道。突然认真安静下来的少女,浑身上下弥漫着淡淡的伤,这伤极淡,也极温和,被压抑在一个很好的度里。
连呼吸都不曾起伏,更没有和嬷嬷一样红了眼。
但是,这是司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主子,像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知道身前再无人可以替她挡风遮雨只是兀自坚强,就是这样带着倔强一样几乎察觉不到的伤。
嬷嬷低头退下了。
司琴和司竹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开口嗫嚅道,“主子……”
南宫凰回头,看到司琴有些担忧的表情,微微扯了扯嘴角,“走吧。”说罢,便转了身。
那笑容,挺难看的。司琴想,难看到让人有些心疼,要她说,主子就不该回来……不回来的时候主子多开心,有宗主宠着,有那么多长老们溺着,可是回来有什么?一回来就遇到那个要退婚的三皇子,现在似乎又是去揭伤疤的……
司竹看了看司琴,叹了口气,说道,“还不跟上。”司琴小孩子心性,三年前跟了主子,之后就一直被保护地太好,很多东西她都不懂。
……
李嬷嬷是一路小跑着过去的。
南宫凰到的时候,宗祠大门已经打开,下人们规规矩矩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
红墙黄色琉璃瓦前,银杏树落叶纷飞,扑了满满一地的金黄,淡淡日色下,焚香袅袅烟火气,梵音徐徐静人心,从大开的正门看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香火台后,一个个牌位整齐罗列着。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她看着左边的银杏树上缓缓落下的那片金黄色的扇形叶子,看着它飘飘摇摇的飞舞,盘旋着落下,融为这满地金黄里的一点,南宫凰才收回目光,款步跨入。
南宫侯府的宗祠,请了两个僧人日日诵经祈福,这会儿,知道南宫大小姐要来祭拜,其中一位已经执了香站在蒲团边上静静地等了,而方才在外面听到的梵音,便是另一位僧人低声吟唱。
南宫凰站在门口,环视一圈,对着那僧人行了一礼,走到蒲团前,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接过已经点燃的香,又鞠了三个躬,才插进案几里。
整个过程,她沉默而严肃。
李嬷嬷站在门外,看着三年未见的大小姐,三年前的最后一面她亦是这般打扮,后来,那件白衣成了她鲜少的行李之中的一件。
今日身上的明显与上回不同,但她日日打扫,大小姐的衣橱里有没有这间白衣,她清楚得很。
一样的白衣墨发,一样笔直的脊背。
盛京城人人都说大小姐纨绔不化,不学无术,虽然……的确蛮不学无术的。李嬷嬷心中顿了顿,才继续想着,但是他们一定没见过这样的大小姐。
南宫家的血脉,终究应该是不同的。
南宫凰在案几前站了许久,才半转了身子朝司琴伸手。
正微微出神的司琴忙不迭地将手中油纸包递过去。
南宫凰接了油纸包,沉默地走到左侧的一个牌位前,她甚至不需要找寻,即使三年过去,她依旧闭着眼睛都能知道那个牌位在哪里。
牌位很奇怪,只有五个字,“南宫烈之妻”,无姓无氏。
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她说她是个孤儿,不知道姓氏,父亲与祖父便唤她阿婉,旁人唤她南宫夫人,似乎姓名是什么,于她而言真的不重要。
娘亲怀孕时在家书中数次提到临镇的油酥饼,那是她的最爱,到了封地每每念家,也都会想起,于是总会托人买了送去,于是,南宫凰拐了道。
幸好,那家铺子还在。
南宫凰默默打开油纸包放在牌位前,油酥饼的香味在这焚香梵音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尚且不足半生的前程里,无忧无虑,不羁散漫,无心学业,父亲溺爱,母亲慈爱,每每见她对着课业蹙眉,便不忍心苛责,总觉家族荫庇之下,足以保她今生顺遂。
彼时,先皇已经下了旨意,将她赐婚于楚兰轩。于是,父母更是觉得,即使将来三皇子做个闲散王爷,那么她便也足以靠着母家撑腰在皇室养尊处优。
她从小跋扈,在封地跟个假小子似的野着,在盛京城也始终不曾收敛,倒是对着男女情爱从不曾多费心思,即使不喜楚兰轩,却也没想过拒婚,哪怕知道楚兰轩心中另有他人。
就算没有程若璃,偌大王府后院也不会只有她一人,所以她不介意。
照此来看,她的一生,不管有才无才,不管性情如何,只要不犯了那天家威严,不触及天家利益,她就足以在盛京城深宫外墙之外,兴风作浪。
她自己亦是如此深信不疑。
恐怕,彼时,整个盛京城的人都不会相信,南宫家会在一夜之间,天地翻覆。因为她南宫凰……给了皇室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她在先帝过世那一晚,燃尽满城烟火。
然而,这不是压死她南宫凰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一根稻草是——随行保护母亲的暗卫在事后交代,满城烟火的喧哗吵闹,让他忽略了原本也许可以提早发现的那些危险和端倪。
而那暗卫,在事后也因伤势过重,死了。
她南宫凰……在给皇室递了一把刀之后,又给那些在黑暗中窥伺已久的人,递了一把捅向自己母亲和那未出世的弟妹屠刀。
一夜,只需要一夜,南宫家兵权散尽,父亲一生不得回京,甚至宁可背上不孝罪名,也不愿续弦,祖父深念母亲,亦不愿逼迫父亲,南宫家……再无子嗣希望。
没有人怪她。
他们替她承受着她所犯的错误。
而她,三年来日日夜夜,从不曾得过安眠。上苍残酷,惩罚了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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