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盛京城。深秋。
秋季的雨,淅淅沥沥的,已经下了好几日。
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因子,整个人都焉哒哒地提不起劲来,没什么事情的,都躲在屋子里守着炭火炉子。
茫茫天地间,南城门口的道路尽头,从小巷子里拐出一匹黑头大马,马上少年没有穿蓑衣,深秋季节也只是一袭白衣,缓带轻裘,姿态优雅,不疾不徐地骑马而来。
远远地,看不清模样,可是那般挺拔又潇洒的模样,远远看着便非富即贵。
近了,能看到细雨迷蒙下的那张脸,又浓又黑的眉毛飞扬入鬓,眉毛下,一双黑瞳邪肆而张扬,他皮肤极白,黑白的强烈对比更显得少年眉目俊朗,嚣张又明烈。
城门守卫见是他,转身恭敬行礼,“程公子。”
程泽熙,程太傅孙子,盛京城极不好惹的公子哥,做事全凭心情,绝对不是什么讲理的主。
“嗯。你们不用管爷,爷今日等人。”程公子今日心情不错,嘴角勾着懒洋洋的笑,看着城门口的眼神却极其的期待和热切。
那守卫低了头,耳根不争气地红了,盛京城都说这位小爷如何如何好看英俊,这话真是一点都没有掺水,他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脸红。
程泽熙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思绪早已飘远。
三年了。
盛京城朝局瞬息万变。三年时间足够天地翻覆。
三年前,先帝驾崩,南宫凰却燃尽满城烟火,太子勃然大怒,戴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治南宫凰的罪。
南宫家轻易动不得,南宫凰的罪却是板上钉钉谁都拦不住的,几乎是她刚奔回家的时候,御林军就奉旨上门带了人。
程泽熙闻言就要冲进宫顶那罪,毕竟,南宫凰是为了他放的烟火,陛下虽然龙体有恙,但是宫中素来喜欢把消息藏着掖着,哪里能想到就在这一天,突然驾崩了。
这样的重罪,南宫凰担不起!
谁知道,刚要出门,就被府中侍卫押了回去监禁了起来,门口密密麻麻的守卫家丁,连每一扇窗户都守着人,将他看得死死的。
他闹,他绝食,可是没有用。太傅这几日在宫中修编史书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府,程泽熙父亲程问天一向胆小怕事,哪里能容得他蹚这趟浑水?
程问天觉得自己儿子疯了,站在门口看着他闹腾,勃然大怒,“你个逆子!往日你跟着那个疯丫头不学无术业吃喝嫖赌也就罢了,为父不指望你如何光耀门楣,但是你如今要拖着这整个程家下水,为父决不允许!今日,你就是死了,也休想踏出这大门一步!”
他真的没有踏出这门,他是被抬出去的。太傅回来发现自己已经晕倒在屋内,当下责罚了父亲,可是已经太晚了,南宫凰已经离开。
听说最后是南宫老侯爷以全部军权为码,以南宫将军今生永不入京为诺,换南宫凰一线生机。祖父后来说起这事,就一阵唏嘘,说是老侯爷那一日走路已经需要人扶着了。
孙女获罪,儿媳连同腹中胎儿一起遇难离世,南宫家,一夜之间,倒了。
他出来的时候,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南宫凰自请为母守孝离开盛京三年,如今,三年之期到了。
当初,盛京城里大多数人和父亲都是一样的想法,觉得自己就是跟着南宫凰的一个小跟班。
可是……他们知道个p!
寻芳阁里他听得清清楚楚,南宫夫人……遇难!南宫夫人素来待他如亲子,早年去那封地居住的时候,但凡南宫凰有的,他程泽熙绝对不会少了。
这样的情谊,他珍之重之铭刻于心,是以,从小就跟着南宫凰,甘心做她游戏盛京城身后的小跟班,只为护她一世周全!
三年前,他羽翼未丰,护不住。
如今,哪怕南宫家早已今非昔比,但是……他一定要在南宫凰头顶,撑起一片自由的天。
他低头拂了拂大黑毛发上的水珠,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少年眼底明灭变幻朦朦胧胧的色泽。
……
盛京城的南门是正门,修缮地比之另外的城门要更恢宏霸气,官道也更宽阔,整条道都铺满了青石板路,打扫的格外干净。
有马车车轮咕噜噜滚过,还有悠闲的马蹄声声,带着珠帘相撞的清脆悦耳声。这时候天色尚早,路上行人并不多,程泽熙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一辆很普通的马车,不大,无论从材质还是外观,都毫不起眼。赶车的车夫是个小小少年,那少年长得很可爱,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看起来很稚嫩很活泼。
他似乎对这马车里说了句什么,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这样可爱而不谙世事的孩子,让人看着心情都跟着愉悦起来。
程泽熙都下意识扯了扯嘴角,然后继续低头抚摸手下的大黑,大黑是她起的名,那时候它只是一头小黑马,如今,大黑……你可还记得她?
该是不记得了吧。盛京城里早些年还有人茶余饭后会聊起她,那个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南宫凰,带着惋惜、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模样,瞧,如今嚣张不起来了……
渐渐地,连这些话都没有了。
他有些落寞地想,时间真的很残忍啊,才三年……手下大黑突然一个响鼻就冲了出去,细雨微凉砸在他的脸上也是生疼,他一个惊吓下意识就抓紧了缰绳稳住了身形,骇然看着疯了一样的大黑朝着那虎牙少年冲去……
“大黑?!”
那少年似乎也呆呆看着忘了反应,眼看就要撞上了,他使劲拉着缰绳却止不住这马,这些年来从未发生的事情,程泽熙怒火中烧,这头畜生!
正要飞身出去救那少年,车帘里突然慢条斯理伸出一只手,时光突然就慢了下来,那只手轻轻撩起车帘,露出抬头看来的红衣少女,少女戴着面纱,唯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那眼神,如烟波浩渺,如秋雨迷朦。
程泽熙一怔,飞升到半空的身子一个愣怔,一口气没接上,摔了。
他的大黑根本没有管他,瞬息之间越过他冲到马车前,打着响鼻蹭着那少女。
原来,至少大黑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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