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的记忆实在是太不妙了,阿绫拒绝回忆更多自己傻得无可救药的过去。因为,这样只会显得她更蠢。
而且,眼下也没有什么空供她消闲回忆前不久刚发生过的傻事。
因为,面前守陵园的年轻兵士们,在向百里臻和她行了礼之后,便悄无声息不着痕迹地,用一种“严肃中带着探究探究里带着好奇好奇里带着怀疑怀疑里带着否定”的眼神,悄咪咪打量着她。
行吧,她不傻,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毕竟,自来这北境大营不过一天的时间,她已经无数次被这种“司马大将军家门不幸啊”的眼神洗礼了,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英武一世的战神永远的污点一样。
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她老子是绝世大英雄,她这个“儿”不仅没成个好汉,倒像是个娘炮。她虽然能理解周围这群人对司马谈的崇拜之情,也理解众人因他英年早逝而对他留在世上唯一“儿子”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甚至连从未见过他面的新兵蛋子,对这位战神大将军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之情,以及对她发自内心的鄙夷
理解个屁!
不理解!
当年活着的时候,她那位便宜爹也不是想要做这个英雄、这个战神的,是万千士兵和百姓,以及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将他推上神坛。而如今的她,亦无需为了这种被强加在他的身上同时也强加在自己身上的“重任”,延续下去。
少女向来疏懒的眉眼,忽得划过一阵漠然之色,正欲抬步向前,却是见有人已是抢先了她一步——那自方才便落后她两步的男人,此刻却是走到她之前,他翩然的衣袖,隔绝了一切审视她的目光和视线,而后,不着痕迹地引她走入陵园之内。
她心里几次三番压下又在刚刚终于忍不住要爆发的怒火,忽得在这一瞬,堙灭了。
这个男人,虽然惯会欺负她,但却也最是理解她,知道怎么欺负她是个度,也知道她真正的底线所在。
这种事情,由着她做并不怎么稀奇,毕竟她平日与他相处便是如此。可他却根本无需这般,去顾虑她的情绪,毕竟,他君她臣,本不必如此。
是不是可以认为,他是在乎她的呢?
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姐夫”,而是因为她这个人才在乎的呢?
是朋友吗?
陵园两道植雪松,刚硬笔直,松枝上成年累月积着白雪,也未能压弯它们的腰杆,就如永眠在这里的英烈们一样,让人肃然起敬。
阿绫自踏入里面,也不由得一凛,顷刻间毛孔喷张,整个人颤栗了一下。尽管这一路都是这般安静,但自走入陵园内,这种静谧里,便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或许是对于死者的敬畏,又或许是对烈士们的尊敬。
整个陵园呈东西向,南高北低,最南面地势最高处,是昶王与王妃的衣冠冢,仿佛二人永远瞭望着北翟的动向,指挥着千军万马之势一般。
而司马谈的衣冠冢则位于其下首的东面,大小形制与这里埋在的所有将士一样,一块朴实无华的碑上,简简单单地刻着他的生平。
倘若不是这碑文上写的“司马谈”三个字,没人会相信这竟是用于纪念这位拥有一世英名的战神大将军的。
即便只是衣冠冢,也不该如此朴素。
以司马谈在北境军中的影响力,除非是他授意如此,否则他这些还在军中效命的忠诚部下们,绝不会做如此不合规矩的事情。
“像是父亲的作风。”
阿绫近前,手指摸着碑上司马谈名字里的一笔一划,轻笑了一下。
“父亲,孩儿来看您了。”
阿绫的手指,沿着石碑上“司马谈”那三个字,一笔一划的划过,仿佛这便是她祭拜父亲的方式。
整整一十八划,一划不多,一划不少。
尽管在京中的司马家祠堂里,供奉着司马谈的牌位,可阿绫却觉得,那牌位,远不如这立在北境的石碑来得真实。
如若不是顾念着母亲和她的感受,其实司马谈更愿意葬在这处吧。
明明离战场最近,明明沐浴着战士们的鲜血,却也是最纯净的地方。
是这个名为司马谈的军人,一生为之奋斗的地方。
尽管她未曾与这个身体名义上的父亲谋面,自然也再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但,一旦将这种孩子对父亲的感情代入到自己曾经的经历身上,这个身体与她的父亲曾经的那些回忆,便不自由得涌现出来。
在妻女面前,这位人人传颂、人人敬仰的战神大将军,才终得一丝机会,走下那他不愿登上的神坛,成为一个普通的丈夫,普通的父亲,普通的人。
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也是他最轻松的日子。
尽管至死也不知道司马谈让司马绫女扮男装究竟有何深意,但很显然,这并非是这个年代重男轻女的通病,而只是单纯地出于保护她的心态。作为他的女儿,有这样一位护她周全的父亲,司马绫的一生,该是幸福的吧。
只可惜
只可惜啊,她不在了。
甚至,连在自己父亲的碑前上柱香都做不到。
想至此,阿绫的手指刚好落到最后一捺,不由地抖了抖,心也不自由地一下一下抽疼了起来。
在现代的时候,阿绫生活在一个温馨幸福的三口之家,是以,眼下,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她的父亲,在遥遥的那个时空的无比熟悉却又触及不到的至亲。
那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普通男人,自然是及不上这位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能创造什么人人称颂的丰功伟绩的。事实上,真要说起来的话,他其实只是一个奋斗在一线的外科医生,生活围绕着“医院、学校、家”三个点团团转,唯一能称道什么的,就是他的职业事关人的生命。
手术台是他的战场,手术刀是他的武器,在他的患者面前,他就是能挽救他们生命的唯一希望;在他的学生面前,他就是能教育他们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的导航。
在手术台上手起刀落的时候,这个素来斯文俊雅的男人,居然能够与死神一争高下、一决输赢!
「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从事这份工作,多少,还是有些成就感的吧。」
耳旁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时正好走在校道上的阿绫,一抬头朝转角处的大屏幕看去,便看见了对父亲的专访报道。
屏幕上的男人身着一身整洁的白大褂,年过不惑却依然英俊的脸上挂着宽和的笑意,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时刻精神的面容上,看到些些疲倦与劳累——阿绫记得,这个专访之前,父亲做了一个长达十余小时的手术,而后又改了几十页的病案分析报告,第二天来学校上课,课后还要匆匆赶回医院坐诊,这段采访就是在他课间间隙里挤出来的。而面对需要反复重拍的镜头时,他依然好脾气得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而这,不过是他平日生活中的常态罢了。
他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师长,她的前辈。
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毕业后父亲在附属医院工作,同时在学校里从事教学工作,而阿绫未来也打算就职于本校考古系的研究所里,如果可以的话,与父亲一样,成为一名教师,反哺她的母校。
「虽然这话似乎是年轻人的专利,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们活在世上,总要追求着什么,总要有什么追求,这样,才能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你的一生。」
追求着自己的追求,无愧于自己的内心。
就像他一样,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这便是她的父亲,她一直尊敬的、引以为傲的人,教会她的东西。
唔,似乎他的形象太过伟光正了呢——
自然,也是这样的人,会在几年前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在家里耐着性子对她说「宝贝闺女,千万别学医。」
「为什么?」阿绫曾经还以为这个人会让她继承他的衣钵,毕竟她的记忆力天生奇好,不学医简直可惜。再说,他不是一直都说人要有追求,职业要给人带来成就感的嘛。
「我这么生动的案例,还不能够证明学医的悲惨下场吗?」老父亲一摊手,仰天长叹,那语气仿佛自己万劫不复一般,「劝人学医天打雷劈,这种事情世人都知道。」
「容老师,容大夫,容教授,容院长,容主任——」阿绫故意将他的称呼一个一个念出来,念到最后拉长了音,像是卖关子似的,待到将他们家厨房里的老母亲也吸引了过来,这才嬉笑着吐出了后半句,「学生没看出来,学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去贵院脑外看看?」
「就你会贫!」老母亲嗤笑了一句。
「今天坐诊的专家是单大夫。」外科一把刀却是能精准把握到患者的痛处,连嘴都跟柳叶刀似的,落下快准狠。说话的时候,嘴边还是平日对待患者那和善的微笑,根本让人察觉不到他的丝毫恶意——阿绫那份子在谈笑风生中坑死人的腹黑,便来源于她伟大的父亲大人。
单大夫,喜爱研究各类脑内寄生虫。对虫子的热情永远比人高,因此至今未婚。
「送我专家都不去,告辞!」阿绫一听,立马打了个抖,仿佛被恶心到得前天晚上的饭都要呕出来了。作为一个追求自由的人,阿绫认为他人兴趣爱好自然理应得到尊重,只不过
这货每次盯着她的脑袋都目光不善,似乎随时想给她开个瓢,了解下里面到底有多少他的小可爱,想想就
呕~
开瓢不ok,开瓢了要研究里面的虫子更不ok。
「你更损!」围观群众老母亲当即不偏不倚地也数落了句。
「谢谢夸奖。」儒雅的容大夫浅笑着微微颔首,谢过爱妻的夸奖。
人群中唯一的单身汪,逐渐柠檬化的阿绫忽然觉得牙有点酸。
「别试图岔开话题!」酸了的阿绫敲了敲桌子,小下巴微微扬了扬,「您前面的理由可不充分,别试图说服意志坚定的我。」
「那学医易脱发、易衰老、易变丑、易发胖、易单身这些理由足不足?」老父亲一张嘴又是诛心之言,嫌伤害力度不够还追加了句,「除了当年追到你妈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阿绫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只有我
哎哟喂,医学院男神追历史学院女神的故事当她不知道的是哇,非要说出来酸她,她充话费送的吧!
简直是,太过分了!
「你可真是」依然保养得很好的当年历史学院女神如今历史学院圣母玛利亚女士,轻笑了一声,似乎对于年轻时候的那段往事依然记忆犹新,而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拧眉,语气严肃,「你该不会是跟我们学院那些小姑娘一样,为了追你爸他们院的那个程什么,所以忽然跟学医轴上了吧?」如今世道变了,女追男也是一大把一大把的。
她家丫头什么脾气,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是了解。她虽然成绩优秀不偏科,对她父亲的职业也非常崇拜,可压根就未曾表现出任何一星半点对医学的兴趣,反倒对她研究的历史学领域兴趣十足。如果不是为了避嫌,她都想直接把这丫头塞到她所在的学院了。
不过,如果这个一直对爱情懵懵懂懂的丫头忽然为此开窍的话
如果真要是这样,简直太好了!
某位老母亲的脑子飞快地运算了起来,眼睛里灼灼燃烧起希望的光。
「不行不行,程什么那小子太太太太不像话了,配不上阿绫的。」嘴边一直挂着笑的老父亲这会儿是终于儒雅不起来了,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他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冷酷无情,连名字都不想称呼,表情嫌恶至极,「成天沾花惹草招蜂引蝶,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这门婚事老父亲坚决不同意。
不像他,当年一门心思就只知道追孩儿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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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雕小剧场
阿绫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臻臻生同衾,死同穴。
阿绫人家那是夫妻,咱们是姐夫妻弟好嘛。
臻臻谁说姐夫妻弟不能是夫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