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万盛兰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非常之难的。万盛兰一辈子信仰的事忠君报国,家族上下世代,皆是以此为戒,绝不的做出欺上瞒下,忤逆叛国欺君之事。若一旦做了,那便是千古罪人,是万家罪人,生不得以万家之名所称,死不得入万家祠堂,纵使成了孤魂野鬼,也都是咎由自取。
可想而知,万盛兰是做了多大的觉悟,他做了半辈子忠臣,最后却被背叛,被流放。即使如此他心中还是效忠那皇城之中的人,而如今,听了万惊鸿这一番话,这话并非点醒了他,万盛兰能做到一品大臣的位置,为人不傻反而精明。先前不过是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面对这些,但是,他却是心头有张明镜,那些道理他如何不懂,只是皆因不愿意。而这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一旦叫人戳破,他非但不曾生气,反而心头一松,那些焦头烂额的担心忧愁,也跟着一并松了下来。
这才发现,他崩得太久了。
万盛兰又呼了一口气,连面容都轻松了许多,他摸着万惊鸿的脑袋,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道“年儿,你说好不好?”
万惊鸿却一时怔住,好久未能反应过来。
她原本并不认为万盛兰一下便会想通透,况且,让他做出此等违逆了他大半辈子的事,着实叫人难以接受,万盛兰向来忠君职守,这叛国欺君一般的事,岂不是叫他背信弃义,以后,他又该如何面对万家列祖列宗?
万惊鸿本是做好了打持久战,一步一步叫万盛兰心中的防守土崩瓦解。
没想到,他却如此简单就……
万盛兰笑着又皱起了眉头“我们小年儿,怎么瘦了这么多?”他摩挲着万惊鸿的手,手掌细小,似只有一层白皙的皮包裹着骨头,他心疼不已“真是苦了年儿了……”
万惊鸿这才有些实质的真实感,她摇摇头“年儿不苦,爹为何……会那样说?”
万盛兰笑“难道年儿并非想爹如此说?”
他笑着望向万惊鸿,眼中全是深意。
万惊鸿这下懂了,她扯出一个别扭的笑,浅浅的,却让万盛兰觉得亲切,这人一直都是他们的女儿啊。
万惊鸿道“想的。”她点头,郑重分与万盛兰对视,一字一句道“年儿想的。”
离开的时候,万惊鸿先行,万盛兰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女儿长大了,为人父亲,方有一丝,望着子女离去,无力又叫人欣慰的感觉。
万盛兰望向天空,天上厚厚的云层积压,难得天色有些昏沉。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他之所以如此直接就输做了那个决定,一方面是被万惊鸿揭露,一方面却是因万惊鸿本人。万盛兰好像今日才初识她一般,那般坚定慧黠的眸子,说出的话也是,去如尖刀利刃,刀刀见血。
这哪里还是之前养在万府深闺,平日里只琴棋书画,缝线绣花的小姑娘?
这乱世豪杰辈出,他们这一代人落幕,新的一代人,开始登上戏台。
将这个消息告知给卢宴恩时,她整个人惊得愣住了,连呼吸都忘记了一般,瞪大了双眼,失去了焦点。
自从万惊鸿“去世”那日起,她便茶不思,饭不想,成日里以泪洗面,睡不好,吃不好,终日劳思成疾,惶惶不可终日。闹得身子骨一下子衰弱了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双眼下也是积了一层黑团,总是散不去。
万盛兰知晓这其中隐情,奈何却不能够告知给她,虽然每日都诚心劝慰卢宴恩,可这心病还须心药医,无论再怎么宽慰,丧子之痛实在是触人心弦,蚀人心骨。如何叫人放的下,如何叫人不心痛?
万盛兰也是心疼,只好每日都陪在她身旁,悉心照料。
如今,得知隐情的卢宴恩,如爆炸的惊喜,一下子冲昏了她的头脑,惊还未果过,喜还没来,差些就失了心智,昏了过去。
好在万盛兰即使扶住了她,稳住她的心神,给她递上一杯热茶。
卢宴恩没有接下,而是伸出手,紧紧抓住万盛兰的衣裳,双眼大大的睁着,不敢眨一下,怕这一眨眼,便会醒来,才发现不过一场梦。
她语气极度不稳,全是慌张不确定,一字,又一句“你说什么?”
万盛兰抚上她的手背,放缓了音调“年儿没有死,她还活着。”
又是闷雷砸了下来,霎时间,卢宴恩眼中噙满了泪水,哽咽道“你……再说一遍……”
万盛兰心疼“年儿…她还活着。”
卢宴恩憋不住了,眼泪刷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她咽下了抽噎,扑入了万盛兰的怀里,呜咽的哭声闷闷地传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裳。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反复求证“再说一遍……”
万盛兰抚上她的背,轻轻拍着,竭力安慰她,他自己也是红了眼眶,心中叹息。将人拥住,不厌其烦地回她“我们的年儿还活着……还活着。”
不知哭了多久,卢宴恩才缓过来,她从万盛兰怀中抬起头来,用手帕擦拭泪水,完全失了以往官太太的自矜雍容的身份。不过她却不在意,即使是这般失态,心中却是高兴不已,愉悦不已。
这般失态,不过是喜极而泣罢了。
卢宴恩红着一双肿胀的双眼,心急如焚“你说年儿还活着,那她在哪里?”
方才的茶水已经冷了,万盛兰又重新倒上一杯热茶,递给卢宴恩。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用力,让她坐下。
他道“年儿没事,她如今在安平王府?”
“安平王府?安平王……施王爷?”卢宴恩却是满脸疑惑“这安平王与年儿……是怎么……”
万盛兰饮了一口方才放冷的茶,茶味苦涩,他摇头“并非安平王,而是安平王的儿子,施小王爷。”
卢宴恩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啊”的一声轻呼,想起万盛兰说的那人是谁了。她道“是那日在太后寿宴上……”她可谓是印象深刻,那年轻客人一来,便是喧嚣夺主般的气势,明明没做什么,却引得人不由自主把视线都瞧瞧放他身上。
“是。”万盛兰点头“据说安平王身子受了累,一时来不了,便让施小王爷前往,替他送上贡品贺礼。说起来,早便听说安平王有个儿子,可几乎没有关于他的传闻,上次还是第一次见着。”他叹息一声,回想了当日见着的施丹虞,那份与生俱来的气魄,不是一般人学的来的。若是硬要学,如何都是东施效颦,只会是丑态百出。
万盛兰心中赞叹,道“安平王真是养了一盒好儿子。”
“可是……年儿与施小王爷,又如何结识的?”
“这……”万盛兰思索琢磨,最后也只好摇头“说起来我也不知晓,年儿那日不过与我们一道,远远瞧见那小王爷,如何结识的,着实不知。不过……方才我也问了年儿,她只说与施小王爷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唉……宴恩啊,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我两人,也老了啊。”
后面的话,卢宴恩却是没听进去,她愣愣地问“你是说,你方才见过年儿了?”
万盛兰一顿,他把这事给忘记了,怕她再激动,对身子不好,便连忙安抚她“是的,也是她让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你。但是现在局势对我们不利,还不能轻举妄动。年儿也担心你突然知晓后,会激动多度,伤了身子,才让我先来告知你。莫要担心,待我们在此地安顿好了,自会有机会相见的。”他握着卢宴恩地手,轻声细语“我们来大礼也是施小王爷安排操办,以后万大人什么的就不再提了,我们就做个普通的商户,好不好?”
卢宴恩听懂了,她并非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曾经万府上下小事大事,她操办打理得井井有条。万盛兰这么一说,她便了解了。
万盛兰原被贬官至那穷乡僻壤的地方,那是真的荒芜,城中破旧不堪,暴乱辈出,鱼龙混杂,一不小心,就没了性命,更别提什么安享天年了。
想起来,在行车途中,万盛兰突然与她他们要变换目的地时,她并未想太多,以为是换了一个穷地方而已。待她真正入了大礼边界时,才发觉不对劲,但万盛兰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她不由得放宽了心。
毕竟,无论去哪里,只要万盛兰还在,她就不怕。
卢宴恩眸光微动,她微微点头“好,都听你的,等我们安顿下来了,就能见到年儿了。到时候再把年儿接过来,我们一家人就团热÷书在大礼,不再去管那些官场之事,好好地生活下去。”她慢慢扑到万盛兰怀中,两人依偎相拥,皆是劫后余生,又见光明的轻松感。
万盛兰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垂眸瞧了瞧她满足的侧脸,又收回视线。
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万盛兰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呼了一口气,自嘲得笑着摇了摇头。
再等等,直到所有事情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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