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娜的问题并不是很严重,列宁格勒团中央执行委员会只是在调查她所谓“官僚主义作风”、“在工作中,尤其是在提拔年轻干部的问题上,奉行资产阶级的基因论。”
“资产阶级的基因论”问题,就是由李森科提出来的,他在生物遗传学上推崇米丘林的观点,而把托马斯·摩尔根所提出的遗传基因理论归为腐朽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当初乌斯坚科便是因为不赞同这种看法,而被投进监狱的。
既然“资产阶级的基因论”是生物遗传学上的东西,至少是科学领域的东西,那又是怎么跟瓦列娜扯上关系的呢?揪根问底,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在我的身上。
我推测了一下,那天捡到我稿件的戈尔杰伊,很可能去找过瓦列娜,要嘛就是从瓦列娜身边的人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情况,总而言之,他是了解到瓦列娜对我的看法以及她限制我向报刊投稿的态度。了解了这些东西,下面的事情戈尔杰伊便很好操作了,我的那篇稿子本身质量的确很高,理论上的东西不说高屋建瓴吧,至少在贴合实际的情况下,还有一些拔高的水平,而且又迎合了时下的政治主题。
尽管在进入斯大林时代之后,国家对文化层面的东西卡的比较紧了,但莫斯科对那些能够把握住政治主旋律,同时还懂得在适当的范围内加以发挥、拓展的,有较高政治修养的知识分子,还是很重视的,这种人经常会被破格提拔。一个最生动的例子:米哈伊尔·苏斯洛夫,另外,还有康斯坦丁·西蒙诺夫。
瓦列娜利用手中的权力给我设置障碍,不允许我投稿,不允许我向苏联人民发表我在理论学习中的收获,这难道还不是用官僚主义的作风迫害同志吗?她认为曾经犯过错误,就成了永远的罪人,没有悔改的可能,这难道还不是腐朽的资产阶级的基因论论调吗?从严格的意识上说,戈尔杰伊将这两个帽子扣到她头上,还是很有道理的,也不算是完全的污蔑她。
这年头,苏联的政权体系内讲原则,甚至讲原则讲到近乎苛刻的人还是有很多的,即便说这样的人占布尔什维克党员的绝大部分,我也会相信。讲原则的瓦列娜遇上了不讲原则戈尔杰伊,两人的第一回合交锋,以瓦列娜的完败落下帷幕,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两人的上面,还有一大堆讲原则的人。
犯了错误,就要接受处罚,这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戈尔杰伊找错了“证人”,我从没想过要给他这样一个人当枪使,一旦这件事我做了,将会成为我个人档案中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将来戈尔杰伊倒霉的时候,我势必也要被牵扯进去。
瓦列娜可以说是走了狗屎运,如果不是因为整件事都因我而起,即便是不恨她,我也不会在她落难的时候拉她一把。但是现在,为了跟戈尔杰伊这个“政治文盲”彻底划清界限,我不得不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拿出一份对她很有利的报告。
戈尔杰伊只是说让我写一份报告递上去,却没有给我规定报告应该怎么写,或许在他看来,以瓦列娜对我的所作所为,我铁定会将她描的有多黑就多黑了。但这家伙显然是小看了我,我绝对不让被个人的恩怨所左右,更不会被所谓的恩仇影响判断,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而在这往上爬的过程中,只要对我有所帮助,哪怕是仇人,我都能同对方暂时达成合作。
从戈尔杰伊的办公室出来,我手里多了一份记录着莫斯科报道单位的便条和一张接待所的介绍函。接待所是州团中央的接待所,专门用来安排前来列宁格勒出差的团委同志,凭着这份介绍函,就可以在那里开一个房间。今天晚上,我必须用一晚的时间把报告弄出来,因为莫斯科那边催的很急,我后天就出发赶过去。
那张记录着莫斯科单位地址的便笺上,只有一段很简单的俄文:卢比扬卡大街14号。
呵呵,我想一提到这一个地址,很多人的脑子里首相想到的一个部门,就是现在被称为“国家安全总局”的克格勃,说真的,我并不希望是这个单位。幸运的是,国家安全总局的地址,是卢比扬卡大街11号,而14号则是另一个强力单位,同时也是国家安全总局名义上的上级单位“内务人民委员部”。
在前世的时候,我曾经一度认为克格勃就是当年菲利克斯·捷尔任斯基所创办的那个“契卡”,同时,还一直认为它从一开始就是个独立的单位。但在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才真正弄清楚克格勃同内务人民委员部之间的关系,就目前来看,作为克格勃前身的“国家安全总局”还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下属单位,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在地方上,甚至在单位内部,国家安全总局都不太服从内务人民委员部的管理,前者只是在名义上接受内务部的管辖,而在财政、人事等各方面的权力上,他们基本都是独立的,从某一种程度上说,国家安全总局甚至能够反过来对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某些权力进行钳制。
我曾经一度怀疑过,我当初在明斯克之所以被送进劳动营,很可能就是无形中被扯进了内务人民委员部与国家安全总局之间的权力争斗。
就目前来说,我还不知道自己到内务人民委员部报道之后,会被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工作,不过既然电话是波斯克列贝舍夫打来的,那想必这份工作应该与理论研究、文件起草之类的有关系,说白了,我要做的多半是个书记员之类工作。
是的,我从没想过能够凭借这么一篇理论性的文章一步登天,我只希望能够换一个工作的环境,换一个更容易得到晋升机会的环境罢了,而相比起通泰里那个该死的地方,莫斯科显然理想的多。
拿着两张破纸片,我顺着大楼的走廊一路朝外走,走出正门,正在步下楼前阶梯的时候,我的眼前晃过一道熟悉的人影,这道人影静静的站在台阶下,微微仰着头朝我看——是瓦列娜,她仍旧穿着那件风衣,仍旧穿着那双黑色的平跟高筒靴,就那么站在台阶下冷脸看着我。
我半点理会她的心情都没有,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尽管对我来说,道相同的人才是更危险的敌人,但我就是不想搭理她。
只是看了她一眼,我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就那么往旁边拐了一下,试图从她身边错过去。
“你成功了,”没想到这女人竟然盯上我了,她紧追着我的脚步往旁边轻轻一迈,再次挡在我的面前,同时说道,“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我的视线在她挺起的胸脯上扫了一眼,哈,之前还没发现,这女人的胸脯竟然颇有规模,嗯,我要是不停步,就那么撞上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她的大胸弹开。
“得意?我为什么要得意?”有些念头只是在脑子里转一转就成了,谁都不会真的去做。我收住脚,面带笑容的看着她,说道,“就为了一篇文章的发表吗?那你真是小看我了,在我看来,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成功,只是我努力拼搏的第一份微不足道的收获罢了。”
“呵呵,看来你从戈尔杰伊那里得到了不少承诺啊,比起上一次来,你的自信心多了很多。”瓦列娜不屑的斜瞄着我,冷哼一声,说道。“不过,你真的认为有戈尔杰伊给你撑腰,你就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你又错了,而且错的更严重了。”我低着头,仔细的折叠着手里的介绍函,同时头也不抬的说道,“第一,戈尔杰伊没有给我任何承诺,当然,他也给不了我什么承诺,因为后天我就要到莫斯科去报到了。第二,我的确是胜券在握了,但却根本不需要戈尔杰伊给我撑腰,想法,我相信到了明天,他就会把我当成最可恶的敌人。”
瓦列娜修长的眉毛微微一蹙,她显然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戈尔杰伊希望我能交一份报告,呵呵,你应该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样的东西。这份报告我会写,不过我并不打算按他的想法去写。你,瓦列娜同志,从来都没有用官僚主义的那一套迫害过我,你只是对我的要求严格一些罢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当然,也是我在报告中要写的内容。”我解释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瓦列娜素来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讶异,她微微张着嘴巴,愕然片刻,问道。
“别误会,我没想过要帮你,我只是在按照我的标准做事罢了。”我嗤然一笑,说道,“你说过,我是个渣滓、混蛋,对此,我完全承认,至于戈尔杰伊,我相信他在你的眼里同样也是个渣滓、混蛋,或许在你看来,我们两个人就是同一种货色。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之间是有区别的……”
瓦列娜没有开口追问,只是冷漠的看着我。
我看看旁边,并没有人经过,这才往她身前凑了一步,小声说道:“我和他的区别就在于,戈尔杰伊恨不得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如何的混蛋,而我则懂得给自己披一张正直的外皮。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拦不住我,我前进的脚步只有和我一样的人才能阻止。”
“哦,对啦,”往旁边走了两步,我又升起了一个念头,有些话藏在我的嗓子眼里不吐不快,“最后还有一些话要送给你。我知道你会坚守自己的原则,但任何形式的斗争,都不是靠坚守原则来获得胜利的。所谓的原则,只有活着的人才配去谈,如果你死了,别说什么原则,就连你的墓志铭都是需要别人去写的,所以,瓦列娜·尼古拉耶芙娜同志,别为所谓的原则性殉葬,努力活下去吧,希望咱们还有再次见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