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就知道俄国人喜欢简单粗暴的东西,就像他们脾气,就像他们研制出来的各种东西。柴油机,如果不是喜欢简单粗暴的东西,谁会用这玩意?
堆得像山一般的油料桶里,装的都是柴油,这是给坦克用的,我混在那些士兵里,将一桶桶的柴油从广场搬进油料库,直到天色全都黑下来的时候,这个活才算干完。
卡累利阿的夜很冷,冷得近乎残酷,但却也很美,繁星点缀的夜空纯净的不染一丝尘埃,仰头望着这样的夜空,总能让人浮想联翩。
下午还堆砌着大量柴油桶的广场上,现在已经点燃了数堆篝火,六辆t-26坦克被士兵们开过来,呈半弧形停放在篝火旁边,一辆编号309的坦克炮塔上,穿着少尉军服的年轻人一边朝我招手,一边吆喝道:“嘿,胡萨克,到这来,到这来!”
站在坦克下边的一个士兵以为我没听到少尉的招呼,又接口喊道:“胡萨克,快到我们这边来!”
我站在几个士兵中间,正在跟他们说笑,听了对面的喊叫声,先是朝站在坦克上的少尉挥了挥手,又跟身边的几个士兵道了别,这才朝那辆坦克走过去。
“胡萨克,晚餐估计还要等一会才能开始,”我走到坦克旁边的时候,少尉正好从上面跳下来,他捏着我的肩膀,笑道,“在这之前,先给我们讲讲那个故事吧,我们都想知道瓦斯科夫准尉和他的五位女兵同志怎么样了。”
“那还用说,别说只是十几个白匪分子,就算是再多一些,我们的瓦斯科夫也不会惧怕的。”
“是啊,是啊,他可是个富有经验的老兵呢……”
四周响起一阵唧唧喳喳的迎合声,扭头看了一看,眼前晃动的全都是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是谁在搭腔。
“还在想什么?我的胡萨克同志,大家都在等你的故事呢。”少尉见我左顾右盼,忍不住催促道。
他嘴里这么说着,脚下便朝我迈了一步,而后也不等我反应过来,双手朝我腿上一抱,把我整个人抱起来就朝坦克的履带挡板上放。
“啊!”这一下可是要了我的老命了,我只感觉双腿弯曲的那一瞬间,腿根内侧的部位像是被人狠狠割了两刀一样,钻心的疼痛令我禁不住大呼一声。
尽管我一直在等一个暴露伤势的机会,但却不是现在,因为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一声大叫也绝不是装的。估计我两处伤口经过这么长时间又结了疤了,因为没有包扎,定起的血疤应该是粘住了裤子,刚才这一下,黏在血疤上的裤子被扯开,估计连带着把血疤又一次扯脱了。
“怎么啦,胡萨克?”少尉见我跪在履带挡板上,面色苍白,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慌忙紧张的问道。
尽管少尉脸上的紧张很真诚,可我心里还是把他祖上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不过在具体的表现上,我还是尽可能挤出一丝笑容,对他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腿上有点伤,现在还没能痊愈。”
一听说我有伤,少尉脸上的紧张之色更浓了,他一只手搭载我的脚踝上,一边扭头四顾,一边大声喊道:“卫生员,卫生员……阿西莫夫,阿西莫夫在哪儿?!”
随着少尉的叫喊声,聚拢在周围的士兵们开始嗡嗡的议论,更多的人踮着脚朝这边观望——这些大兵看来是真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他们对我的关心从眼神里都能感受得到。
嗯,不错,效果很好。我心中暗喜,不过很可惜,那些莫斯科来的人并不在现场,不然效果就更好了。
在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继续蜷缩在坦克上哎哎叫疼了,那怎么能彰显出我不顾个人安危的革命主义气节?
在少尉手背上拍了拍,我强忍着锥心的疼痛爬起来,先是小心翼翼的坐稳了,这才强笑道:“一点小伤,没必要这么紧张。”
随意安抚了少尉一句,我朝四周看了一圈。今晚过来凑热闹的士兵比上一次还多,以几堆篝火为中心,四周聚满了人头,而几辆坦克上更是挤满了人,就连我这辆坦克的炮塔上,都不知什么时候上去了五六个人。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热情和期待,让我都禁不住有些激动了。
这些在**大旗下饱受熏陶的大兵都单纯的很,他们的观点中,人似乎就分为两种:阶级敌人和阶级兄弟。对待敌人如同冬天般寒冷,对待同志如春天般煦暖,这种精神在他们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过去,我曾是他们的阶级敌人,而现在,我却是他们的阶级兄弟——不过,那只是他们自己的想法,我可没这么想过。
“好啦,同志们,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我在坦克上坐定,逡巡一圈的目光收回来,亮开嗓子,大声说道,“想必你们也很高兴再次看到我吧?”
语气顿了顿,我话锋一转,用调侃的口吻继续说道:“不过我相信肯定有些同志心里是这么想的:噢,鬼才希望看到你这个家伙,我们只是希望听到瓦斯科夫准尉同志和他的女兵的故事。”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嗯,是善意的笑声,很善意。
“好吧,既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那么下面就该请瓦斯科夫准尉同志和他的女兵出场了,”我咳嗽两声,清理一下喉咙,说道,“上次咱们说道瓦斯科夫准尉同志接到了新的命令,他带着手下的五名女兵到西牛岭去了……”
讲故事也是一门技巧,你要想把故事讲的引人入胜,首先就要把自己的感情投入进去,你的眼前要形成故事中的画面,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感情讲述画面中的内容。
作为一名曾经从事过团员工作的人,我很擅长给别人讲故事,而且也很善于投入感情,并以这份感情感染别人的情绪。
当我绘声绘色的讲到瓦斯科夫准尉如何教给他的女兵学野鸭子的叫声、如何用裹脚布裹脚的时候,在场的士兵们发出哄然笑声。当我讲到五个女兵洗澡时,如何珍惜的使用一块香皂的时候,士兵们的脸上禁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但是本着尊重原著的原则,今天晚上的故事情节绝对不会让人始终愉快。
索尼亚死了,她为了找回瓦斯科夫准尉的烟盒,死在了一个蓝眼睛的波兰白匪军手里;里莎死了,她仰头看着天上旭暖的阳光,一点点的沉进了沼泽;胆小的嘉尔卡也死了,然后是热尼娅为了引开敌人而牺牲,最后,受伤的丽达为了不落在敌人手里,用瓦斯科夫准尉留给她的手枪自杀了。
周围的人群里有清晰可闻的啜泣声,站在坦克下的少尉,也在擦拭眼角,别说是他们,就连我自己的眼眶里都酸酸的。
当我讲到最后,瓦斯科夫准尉冲进教堂,干掉最后一个白卫军,大声喊着:……五个姑娘,只有五个,可你们别想过去,别想……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在人群里愤怒的大喊一声:“打倒豺狼白匪军!”
好嘛,这一嗓子不要紧,原本气氛压抑的广场上顿时炸开了锅,原本在我身后炮塔上坐着的一个小伙子,嗖的一声就蹿起来,一边喊着:“打倒豺狼白匪军、保卫苏维埃政权”的口号,还一边拉枪栓。要不是腿上有伤,我非得有多远就躲多远,免得一个不小心被人家开枪打死。
荣誉可以让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但仇恨却可以让人无所畏惧、舍弃一切。任何一个故事的作用,都是为了让人把自己的情感代入进去,随着里面角色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而类似《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样的故事,也就是为了让听到、看到这个故事的人,对德国入侵者报以仇恨的。鲍里斯·瓦西里耶夫同志构思的故事、塑造的人物都很成功,当然,我借用的也很成功。
坐在坦克上,我看着四周激愤的士兵们,哈,多么单纯的一群人啊,若是我前进道路上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那该多好啊。不过我很清楚那只是一种奢望,在如今的苏联,尤其是中高层里,类似瓦列娜那样的人应该很多——有革命激情、革命理想和革命原则,但也有斗争手段和谨慎思维。他们是在残酷的斗争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不会害怕斗争,也有丰富的斗争经验,要想骗过他们的眼睛,就必须变成了他们一样的人,至少要披上一层和他们一样的外皮。
“你很会讲故事,不过这个故事可不太好,结局太悲伤了。”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清脆却柔柔细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豁然回头,只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正蹲在我后面,一张秀美的瓜子脸上,还带着很和煦的笑容,只是那两只大大的眼睛红肿的厉害,破坏了她精致五官的美感。
“你就是胡萨克吧?哦,不对,应该叫你弗拉斯·达维多维奇同志,”女人见我回过头,笑了笑,把一只莹白如玉的小手递过来,说道,“我是薇拉·捷连季耶夫娜·韦利霍娜,《真理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