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出去,”走进门来的瓦列娜看都不看我,她朝那个被我逼到精神角落里的年轻人摆摆手,说道。
年轻人这会额头上都冒汗了,他如逢大赦般的站起身,朝外走的时候,还撞到了身前的一把椅子,险些没摔倒在地上。
“看过那份影印件了?”等到年轻人出了门,瓦列娜施施然走到我对面的那把椅子前,安然坐下之后,看了我一两秒钟,这才说道。
我点点头算是做了回答。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气场很强,从她进门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压力,刚才对阵年轻人时的那份从容,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知道今天为什么找你过来吗?”瓦列娜右胳膊放在桌上,胳膊肘撑着桌面,竖起的右手握成拳,垫在削尖的下巴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我,问道。
“是跟这份稿子有关吗?”我吁了一口气,反问道,“我刚才又看了一遍,就我个人来看,它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
“没错,这份稿子当然没有问题,”瓦列娜出乎我意料的点了点头,说道,“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要说,这篇文章写的很好,很精彩,我相信即便是正式的评论员,也很难写出这么精彩的东西。”
我无语的耸了耸肩,还给她一个困惑的表情。
“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吗?我说,我会盯着你的。”瓦列娜继续说道,“你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吗?”
我摇摇头,继续沉默。
“客观来说,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瓦列娜难得的给了我一个正面的评价,“从这篇文章上就能看出来,你的政治嗅觉很灵敏,对理论上的东西把握的也很精准,思维的逻辑性强,善于总结分析,对宣传鼓动性的语言,似乎天生就有很强的操控力。从这一点上说,你应该能够成为一个很有前途的苏维埃干部。”
“谢谢,”没想到这女人竟然会这么夸奖我,我禁不住向她道了声谢。
“谢谢?你以为我是在夸奖你吗?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瓦列娜冷漠的笑了笑,话锋一转,说道,“不,我不是在夸奖你,我只是在为你的才能感到惋惜罢了,因为除了这些优秀的才能之外,你简直就是个毫无半点优点的渣滓、恶棍、混蛋!”
这就骂上了?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活活呛死。
“对你的特赦审批,是以两票赞成一票反对的结果通过的,没错,我反对给与你特赦的机会,因为在我看来,整个通泰里劳动营所有的犯人都可能是无辜的,都可能有资格获得特赦的机会,但唯独你,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唯有你不是无辜的,也唯有你没资格获得特赦。”瓦列娜似乎完全无视我的窘迫,毫不客气的继续揭露我,“我调阅了你当初的全部卷宗,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你在担任明斯克‘水兵被服厂’反革命事件三人审判小组成员的过程中,竟然将四名死囚的名字都登记错了,换句话说,你是在梦游的状态下便对至少四个人判处了死刑。那是四条生命,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他们是多么的无辜吗?”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瓦列娜的指责,我竟然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说真的,当初在三人审判小组的时候,我从来都没考虑过那些犯人的心理,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份工作,工作中是不能带入个人感情的,只要能迎合上级领导的思路不就可以了吗?前世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工作的,我不认为那有什么错,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里,像我这样工作的人会有很多,不然怎么会有所谓的政府公信力缺失的说法?
“在我看来,像你这种有才能却没有丝毫党性原则,政治嗅觉敏锐却没有任何善恶立场的渣滓,要比那些阶级敌人更加危险。再阴险狡猾的敌人,也只能从外部对我们的革命事业发动攻击,而你以及像你一样的人,却会从内部侵蚀我们的工人阶级政权,腐化我们的苏维埃事业。”幸好,瓦列娜似乎并不知道我在劳动营里的表现,她对我的指责也仅限于明斯克那段时间的表现,但她接下来所说的一段话,却令我如坠冰窟,曾经有过的对美好前途的憧憬,差点瞬间全数破灭掉。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别把我当成安德烈·维柯基耶维奇上校那样的人,他是个唯人才论者,可我不是,我更看重一个人的灵魂。你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我会盯着你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绝对没有任何出头的机会。像这种文章……”朝我面前的那份影印件指了指,她说道,“你当然可以写,那是你的自由,但你要想把它投出去,却首先要过我这一关,我绝不会给你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的。”
这个恶毒的女人,她竟然敢把话跟我说的这么清楚明白?!
她说她不是安德烈那样的唯人才论者,那肯定就是个唯本质论者了,而按照她刚才的说法,我显然是个本质极其恶劣的“渣滓”,没错,“渣滓”,她用这个词对我进行了两次恶毒的人身攻击。
好吧,恶毒的人身攻击我能忍受,可她还说了什么?她尽然说我的稿子没有机会投出去?她是列宁格勒团中央执行委员会的第一书记,掌握着对稿件三级政审的第一层,当然有资格说这种话,可问题是,她利用手中的权力这么打压我,难道不是迫害吗?
混蛋啊!我精心安排的这么一条晋身之路,就被她这么活生生的堵死了!
我的手在发抖,可以肯定,我现在的脸色肯定是一片刷白的。而对面的瓦列娜却看都不看我,她双手按着桌面,缓缓地站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说道:“你可以回去了,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跟你说清楚了,对你这种人,哪怕多交谈一句话,都会让我感觉恶心。”
“那你枪毙我好啦!”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勇气,竟然用力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跳起身来吼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吼出来,我登时便后悔了,做人不能这么冲动啊,万一她要是真的让人把我拖出去毙了,我又能找谁哭去啊?
幸好瓦列娜的脚步虽然顿了一下,但却只是回头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而后便直接出门而去,再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茫然的在椅子上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年头,被瓦列娜这样的人盯上绝不是什么好事,我跟她的地位相比差得太远了,放在国内,这就是副主任科员级别的乡镇公务员同正厅级干部之间的差距,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玩死我。幸好,这女人已经马列那一套洗白了脑子,她讲党性原则,讲公理良心,否则的话,她随便给我扣个帽子,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也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感觉头心的部位一鼓一鼓的胀痛,两只眼睛也酸涩发痛,这是血压升高的表现。
这该死的地方,我是一分钟也不想多呆了,我要回通泰里去,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虽然条件恶劣,但却成了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可以躲到那里舔舐一下伤口,再重新找一条晋身的路子——我就不信凭她瓦列娜一己之力,能把我谋求进步的所有通道都堵死。
心里如此安慰自己,实际却仍旧免不了失魂落魄,从执行委员会的楼上下来时,我甚至还跟人家撞到一起,把自己摔了个大马趴。
逃也似的离开列宁格勒团中央,我一刻也不停的赶到车站,结果却错过了最后一班客车,只能再回头往火车站赶,希望能搭乘火车回去。
从列宁格勒通往通泰里的唯一一班火车,是夜里十一点钟的,凌晨一点钟抵达通泰里,我买了票,就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枯等了五六个小时——我没有公民证,也没有单位开具的证明信,根本没可能住进宾馆。
列宁格勒早春的夜晚很寒冷,徐徐吹来的西风就像幽灵手里的刀子,总能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在你身上狠狠地剌一下,让你许久缓不过劲来。
我瑟缩着身子,蹲在站前纪念碑的围栏边上,两条胳膊紧紧抱在胸前——我想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落魄,上午来的时候,没想到会有流落街头的状况发生,所以没有穿大衣,这会却会被冻的像一只褪了毛的鹌鹑。
嘴里叼着的烟卷闪着微弱的红光,因为嘴唇哆嗦的厉害,整根烟卷也跟着抖动。
不远处的阅报亭边上,围着一群拎了大包小包的旅客,应该都是在等火车的,看着他们彼此说笑的样子,我只感觉自己似乎离这个世界,不,准确的说,是离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氛围非常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