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英伦节生前事、身后名(上
津mén,冬雨。
张佩纶在书房内的水磨砖地上来回踱着步,不时的停下来向敞开的房mén外张望几下,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期冀之sè。
天空突然一下子暗了下来,隐隐的似乎还有雷声传来,书房内的张佩纶也一下子站住了,他几个箭步冲到书房外,仰头向天上望去,不过须臾功夫,原本还只是略显灰暗的天空一下子满是厚厚的yin云,把正晌午时分的天罩的跟黑黑的锅底一般,云缝里掣着闪,金黄sè、兰紫sè,火球般一上一下跳着炸阵阵闷雷从天边传来,一阵紧似一阵,震得书房房顶上的瓦片都阵阵打颤儿。
张佩纶望着这漫天的yin云,脸上的期冀渐渐转为焦灼,他略思忖了下,沉声发令:“来人!”,一个戈什哈立刻从他身后快步上前,低声应道:“姑老爷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雨……”,张佩纶昂首看着天上飘落的雨丝,“眼见着越发的大了……算算时辰,若石先生也该到了,你赶紧带几个人,带上伞,到正mén候着去,若石先生过五十的人了,淋了雨可是要不得的……”
张佩纶话音未落,书房前鹅卵石xiǎo路的另一头却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幼樵啊幼樵,老夫何德何能,当得起如此爱重?”
张佩纶浑身一震,他举目向前望去,一个年约五旬的削瘦老者已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人身着一件天青夹袍,外罩古铜sè宁绸风máo夹坎肩,浑身装束洗得纤尘不染熨得平平展展,双颊瘦削,颧骨突出,一双三角眼里满是喜sè,正对着自己举手作揖,说道:“幼樵,好久不见。”
张佩纶望着这老者,强压住xiong中涌上的狂喜,正容回礼道:“久违了,若石先生!”
片刻之后,张佩纶已与来人在书房内分宾主坐定,他望着来人微微欠了欠身,开口道:“若石先生……”
老者突然扬起一只手,拦住了张佩纶接下来的话,语气诚挚的道:“幼樵,有心了……能得幼樵一声‘若石先生’,足够了,若幼樵不弃,今后便如往日般称呼老夫一声‘相伯兄’即可,不必再如此拘礼了。”
张佩纶不再说话,只是双手一拱向老者略施一礼――李鸿章素来主张不拘一格降人才,淮幕之中素来只问才学不论出身,眼前的马相伯便是一例,这位李府幕僚非但不是儒mén弟子,相反其双亲均为天主教徒,其本人更在襁褓间即受天主教洗礼,真真一个世代“事鬼”的假洋鬼子,因此也更为昔年与今日的南北两清流所不取。张佩纶昔年为“青牛角”时,亦曾对此大加弹劾,有了这一层芥蒂,后来两人在淮幕共事时难免多了几分尴尬,少了几分亲近。
唯因如此,张佩纶才在今日两人乍一重逢便率先伸出了橄榄枝――“若石先生”四似平淡,其中却暗含深意,马相伯本名志德,但平日里众人多以其字“相伯”称呼,而“若石”却是他在耶稣会洗礼时的教名……
而马相伯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淡淡的一句“相伯兄”,已经张佩纶的善意全盘接下,不过是一问候一作答,却把过往的一切芥蒂都消弭的干干净净!
窗外边青光一闪,电照长空,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地脆响一声,随即便是滂沱大雨直泻而下。
张佩纶转过头望了望外头黑漆漆的天空,这才幽幽的开口:“山雨yu来风满楼啊……”,他转过头看着整低头喝茶的马相伯,平静的道:“相伯兄重返津mén,中堂本要倒履相迎的,只是老夫人有恙,中堂这两日,实在是脱不开身。”
马相伯神sè一变,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清矍的面上已多了几分焦虑之sè,他望向张佩纶:“老夫人的病,要紧么?”
张佩纶神sè间立刻多了几分黯然,他斟酌了下词句,缓缓道:“还是老máo病,肝气不顺,只是这一次发作的比以往都要厉害,已经治了xiǎo半个月了,丝毫不见好转。”
马相伯蹙眉点了点头,叹口气道:“中堂和老夫人做了快三十年的夫妻,当真是鲣碟情深……哎,幼樵也放宽心,老夫人吉人天相,想必还是能逢凶化吉。”
张佩纶淡淡苦笑,应道:“但愿如此……”,似乎察觉到了话题太过沉重,他略沉yin了一下,开始把两人的对话导向主题:“相伯兄,中堂大人如此急着把你从丹阳老家请回来,那中堂所虑之事,想必相伯兄已经知道一二了吧?”
马相伯轻轻点了点头,他亦抬头看了看天,答道:“幼樵刚刚不也说山雨yu来风满楼,若马某没有猜错的话,这风雨,怕是来于三韩之地吧?”
张佩纶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已是一片凝重:“年前中堂大人便要袁项城对倭寇在韩的行径多加留心,这些时日项城时有电报过来……某担心倭寇这一次所谋甚大,非甲申和壬午年可比。相伯兄你是知道了,我这人才疏学浅,于涉外之事不过知晓一些皮máo,要谋划此等大事,还得倚重你和眉叔兄啊。”
马相伯听着张佩纶的话,眉眼间慢慢多出了几分忧sè,他思忖了下,开口道:“眉叔平日里也不时和我谈起此事,倭寇狼子野心,但这并不足惧,可惧者,乃是其国内如今可称得上是君明臣贤,力行变法,自同治以来,其与我之jiāo锋虽屡为南北两洋所败,弹yào论及大势,却是我势日销,彼势日长,昔年的肘腋之患,如今已建成心腹之忧啊。”
“正因如此,中堂大人才如此着急的把相伯兄请回来。”,被马相伯语气中透出的焦灼所感染,张佩纶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境此时更难平静,他盯视着马相伯:“今后怕是要多多劳烦相伯兄了。”
马相伯并未推脱,他向张佩纶一拱手,从容道:“分内之事,只是,袁项城的电报,可否容老夫一观?”
张佩纶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轻笑道:“这是自然,不过相伯兄舟车劳顿,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吧,要急,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先……”
“我只恐已是太晚!”,马相伯飞快的打断了张佩纶,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重,他先是略感抱歉的望了张佩纶一眼,继续道:“幼樵勿怪,自同治十三年倭寇首犯台湾之日起,老夫和日本人打了快二十年的jiāo道了,这些个东洋人和英法等国不同,他们离我大清……太近了!想要的,也太多了!”
张佩纶脸上已是一片肃然,他神sè郑重的对马相伯施了一礼,接着一掀夹袍的下摆,已是站起了身。
“相伯兄稍后,我这就去把袁项城的电报给相伯兄拿来。”,张佩纶一边说着话,脚下不停,已是奔着书房外走了过去。
恰在此时,只听得外边一片细碎的脚步声擂鼓般的急促而来,在书房mén前停下,随后便听一个清亮的nv声在外面脆生生的响起:“姑老爷是不是在里面?”
不等守在外面的戈什哈答话,张佩纶已放了声:“我在这,出了什么事?”,他已经听出了来人的声音,这是惜云,自己妻子李经寿的陪嫁丫头。
一听到张佩纶的声音,惜云立刻急急的答道:“姑老爷,老夫人昏过去了,大xiǎo姐请您马上过去!”
张佩纶蹬的一个趔趄,竟险些在平平的水磨砖地上跌了个筋头,他神sè惊惶的转过头,却见马相伯也已自位置上站了起来,脸上亦是一片骇然。
“袁项城的事先放一放,幼樵快去。”,不过是须臾之间,马相伯已替张佩纶做了决定。
张佩纶感ji的望了马相伯一眼,几步抢到mén前,刚én,一阵急雨顿时扫了进来,袭得他打了个寒颤,惜云见他出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把一把竹伞递给他,自己亦撑起了伞,她闪出mén外,仰头看看闪着电的天,挥手道:“请姑老爷跟着我来!”
张佩纶撑起伞,跟着走在前头身影飘忽的惜云,绕过穿堂,直入后宅,他淌着xiǎo道上的积水,一路来到了后院的一处房前。这房子前头种满了常青藤、葡萄和蔷薇刺梅,蔓牵虬结搭成huādong,两边huā篱外都是丛丛灌木,在雨中yin森森碧幽幽遮天蔽日,更多出了几分寂寥和神秘的感觉。
张佩纶收起伞,跟着惜云走入房中,第一眼便看见自己的妻子菊藕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方巾帕正在拭泪,而另一个身形瘦高,眉眼间与李鸿章颇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男子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室内来回的踱着步。
张佩纶心中一惊,脸sè变得更加苍白,他举步走到菊藕身前,xiǎo心翼翼的问道:“夫人,岳母大人她?”
“母亲没事……”,李经寿见到张佩纶脸上神情,已知道他会错了意,忙不迭的解释道:“汉纳大夫和经溥陪着父亲在里面,正在给母亲诊治。”
张佩纶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思和一旁那位青年男子打招呼,他冲那人拱了拱手,安慰道:“仲彭莫慌,岳母大人吉人天相,万不会有事的。”
李经述微微咬着下chun,草草的向张佩纶回了一礼,却没有说话,只是如张佩纶来时一般的继续在室内反复踱步,不时的抬眼看看内室紧闭的房mén。
张佩纶也不以为忤,他素知眼前这个李鸿章嫡子的为人,李经述为人沉静内敛,才气藏于内而不外lu,更是个少有的孝子,为了母亲的病,连割骨疗亲的事情都做出来过。见李经述如此形态,张佩纶便也不再去打扰他,而是自己在妻子身边寻了个位置坐下,轻声安慰着爱妻。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的mén终于“吱”的一声开了,李经寿和张佩纶立刻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而李经述早已神sè惶急的向着mén口那个一头金发的洋医生迎了上去。
“汉纳大夫……”,李经述猛地收住了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老夫人已经好一些了。”,汉纳医生轻声说了句,他侧过头看了看后面的李经寿和张佩纶,立刻皱起了眉头,继续道:“不过老夫人的病刚刚缓下来,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你们这些人一起进去……”
不等李经述反应过来,后面的李经寿已先开了口:“既然这样,二哥,你先进去吧,我和幼樵继续在外面等。”
李经述回过头,感ji的看了眼妹妹,随即转身便走,而张佩纶却在此时开口叫住了他。
“仲彭”,张佩纶望着停下脚步的李经述,继续道:“还请转告岳父大人,马相伯先生已经到了。”
李经述点了点头,举步走入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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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静静的坐在赵氏夫人的病榻前,长大的身形较平日明显多了几分佝偻,神sè间也颇见憔悴。一个衣着素雅的青年nv子守在他身后,圆润的瓜子脸上犹见泪痕。
房mén处传来一声轻响,青年nv子急忙回头,对在mén口现出身形的李经述轻轻摆了摆手,李经述一怔后便即会意,他转过身轻轻的将房mén阖上,随后才轻手蹑脚的走到李鸿章身后,对李鸿章道:“父亲。”
李鸿章并未答话,只轻轻颔首,算是知晓了,而李经述随即转向那个青年nv子:“xiǎo妹,娘怎么样了?”
“汉纳大夫给打了一针,又吃了些y已没那么痛了,刚睡下。”,李经溥,即李经述口中的“xiǎo妹”压着声音答道。
李经述脸上的焦灼神sè略缓了些,他侧过头,从父亲的肩头向chuáng上望去,见脸sè蜡黄的赵氏夫人一只手被李鸿章牢牢的握在手里,正安静的躺uáng上,只是眉宇间犹带痛楚之sè,形容间更是较平日里又削瘦了许多。
李经述望着病弱的母亲,只觉得身上一颤,心中一痛,热泪顿时走珠儿般滚落下来。守在身后的李经溥见此情形,伤心之余却不忘自袖中取下一方巾帕,递给了身前的胞兄。
“哭什么?你母亲又没事?”,李鸿章低声斥责道,但语气间却见不到多少责备之意,“出去告诉你大妹,你母亲没什么事了,让她回去歇着吧。”
“是,父亲。”,李经述微微躬身,他想了想,躬身道:“父亲,幼樵也过来了,听他讲,马相伯先生刚刚到了。”
“什么?”,李鸿章脸上的喜sè一闪而逝,他压住自己原本要站起来的身形,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道:“你告诉幼樵,让他替我好好招待相伯,等你母亲病情再好些了,我便过去见他。”
“是,父亲。”,李经述答应了一声,转身yu走,却听李鸿章开口:“等等。”
李经述急忙回转身,继续神sè恭谨的站好,说道:“父亲还有事?”
“让幼樵把袁世凯这些日子发过来的电报……”,李鸿章神sè间少有的献出了一丝犹疑,他又想了想,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的继续道:“还有任治明新发过来的那几封长概都jiāo给相伯一览。”
李经述正要走,却听得榻上的赵氏夫人呻yin了一声,竟是缓缓的醒转了过来。而李经述立刻把父亲的吩咐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几步冲到窗前跪倒,望着赵氏夫人,神情ji动的道:“母亲!”
赵继莲缓缓的张开了眼,素来清澈的眸子里此时已多出了几丝让人望之心悸的黄sè,她努力的望着李鸿章,瘦削的脸上努力的绽开了一抹笑容,声音微弱的道:“又让你担心了,我还以为这一次,就再也见不到了……”
李鸿章温和地看着妻子,语气多少带着辛酸:“莫要胡说,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好生养着,总会好的。”
赵继莲轻轻阖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又重新睁开眼,却已是对着chuáng角的李经述:“我刚刚听见你父亲有事要你去做?”
“是……”,李经述已是泪眼模糊,他哽咽着道:“儿子见母亲醒了过来,一时失态了,儿子这就去,这就去……”
“嗯,如此才好。”,赵继莲温柔的望着儿子,轻声道:“事有轻重缓急,遇到事情,千万不要luàn了自己的方寸,懂么?好了,快去吧,别让你妹夫和相伯先生等着了。”
“是!”,李经述已自chuáng脚站了起来,他一边拭泪一边向外走去,却听得赵氏夫人已经转向了一旁的xiǎo妹:“溥儿,你也出去,让我和你父亲说说体己话。”
“是,母亲。”,李经溥双手互握放在腰间,对父母各施一礼,与已是泪眼婆娑的兄长相比,她虽已是眼角含泪,但却显得端庄稳重的多。行礼完毕,她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安静的跟随着哥哥,一并走了出去。
李鸿章循着赵氏夫人的目光望去,一直到一双儿nv的身影都消失在mén口才转过头,脸上已是若有所思,他重新端详着赵继莲脸上的神情,试探着问道:“八妹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赵继莲温柔的望着丈夫,像是要把李鸿章的面貌都一一的刻在心里一般,已是瘦骨嶙峋的手用力的握住李鸿章的,却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望着妻子眷恋的目光,李鸿章已动了情,他眼圈一红,哽着嗓子道:“莫要多想,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放心,我一定会给经溥选个好人家,只是,这任治明……”
李鸿章猛地收住了口,他愣愣的望向自己那只被赵继莲握住的手,只见赵继莲的手上青筋暴突,显是已经ji动到了极处。
赵继莲闭上眼,静静的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重新睁开眼,再开口已是一片语重心长:“老头子,你当我真的只是忧心一个经溥么?天津李府,合féi李家,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哪个不得放在心上?老头子,老话讲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你也是望古稀之人了,这个时候,也该想想自己的身后之名了吧?”
李鸿章一惊,瞿然开目,怔怔望着妻子,却听赵氏夫人继续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办大事以寻替手为第一!不预作处置,难道你想和天津教案时的曾文正公一般,被人搞得个晚节不保,声誉尽毁么?”
李鸿章惊得身上一颤,冷汗蓦地浸出了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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