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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三 补天裂 节四十 抚远(中)

    同治九年,江南刺马!这八个字电光石火一样从光绪的脑海中划过,让他一霎那间竟觉得浑身乏力,心里却突然清亮起来-

    “二十一年了……”,慈禧太后的声音在暮霭中听起来格外寒冽清晰,脸色却似刚睡醒的孩子那么平静,“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马新贻在两江总督任上为歹人所刺杀,不过四日后,我就在养心殿里接到了江宁那边发过来的六百里加急!”

    慈禧太后脸上已透出淡淡的青气,她语气平缓的继续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却还记得我自己刚看到那份加急时的样那时我一掌就砸在了御案上,上面的砚台、笔架、墨锭、湖笔、杯、涮笔筒儿都跳起老高,连那几叠子奏折都在簌簌发抖……”

    “当时我就一个念头……有的人……”,慈禧太后铁青着脸,咬着牙冷笑道:“----大胆妄为至于此极!”

    光绪仿佛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脸惨白得象刮过的骨头,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干了浑身的血液----他已经明白慈禧太后话中的意思了……

    同治九年的张汶祥刺马案,乃是同治一朝最著名的悬案之一!堂堂的大清国两江总督,竟在进行完每月廿五日固定的校阅新兵之后(注1),在从督署西边的校场演武厅步行回官署的途中为狂徒所刺并死于非命!而更为离奇地则是马新贻死后满清朝廷对于“刺马”案的态度。马新贻死后,清廷就将尚在天津处理教案的直隶总督曾国藩,刑部尚书郑敦谨等人调赴江宁以严查此案,可最后报给朝廷的结论却是张汶祥“听受海盗指使并挟私怨行刺”和“实无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谋之人”这等语焉不详的言辞……

    朝廷严令要严查刺马案,而办事大臣却如此虚以委蛇……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杀马新贻地究竟是谁,皇帝已经想明白了吧?”。慈禧太后望着目光已经变得阴郁异常的皇帝,略显突兀地问道。

    “回亲爸爸的话,儿子明白了。”,光绪哑着嗓子答道---曾国藩报上来的结案陈词中的“实无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谋之人”这一句,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慈禧太后刚刚的那句“大胆妄为至于此极!”更是极为直白地告诉了他谁才是刺马案后真正地幕后主使!

    能让曾国藩如此煞费苦心地为他遮掩弥缝;能谋划的如此周全以致一击得手;能让中枢朝廷都感觉投鼠忌器;又有足够地杀掉马新贻的理由……

    除了那位在克复金陵后纵兵大肆掳掠。更洗劫天王府以中饱私囊地“曾九帅”之外。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皇帝想明白了就好!”。慈禧太后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双利如鹰隼地眸子里罕有的透出了一丝黯然:“当年我和你六叔派马新贻从曾国藩手中接任江督。固然是看重他之前在浙江巡抚和闽浙总督任上兴修水利、整顿漕运的政绩,但更难得的却是看重他刚正不阿。不群不党的官声,可没想到。就是这个刚正不阿,却要了他的性命!”

    光绪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慈禧太后的话说得已足够直白了,所谓“不群不党”,指的是马新贻早年在合肥知县任上时随钦差大臣袁甲三率兵镇压太平军的政绩,而袁甲三早在道光末年就与曾国藩李鸿章师徒“相厉以道谊”,而马新贻却并未因此而加入如今权势熏天的淮系。至于说“刚正不阿”么,马新贻在两江任上除日常庶务兵事外,还有两大重任,其一是安置裁撤下来的湘军淮勇,而另一个不可告人的任务却是在暗地里查访湘军在天京城破后的贪墨事由!

    马新贻对此不可不谓尽心竭力,却也正因为如此而客死他乡!

    一时间慈禧太后和光绪这对天家母子各怀心事,龙舟内竟也一下子静寂下来,坐在船上,只能看见浓密的秋雨烟霾似的在略显寒冽的微风中荡来荡去,秋风吹送,海子里雨点洒落,水晕圈儿密密麻麻,满池愁波涟漪,当着是一派肃杀凄迷的秋境!“亲爸爸”,过了良久,还是光绪先出言打破了龙舟内的静寂,“对于这同治九年的两江刺马案和如今的文廷式一案,儿子自己还有些想头。”

    “嗯?”,慈禧太后略显惊讶的望着光绪,说道:“皇帝想到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是!”,光绪神情恭谨的向慈禧太后轻施一礼,又定了定神思忖了片刻,这才开口:“儿子十几岁时就跟着亲爸爸学习政务,这些年来更是把同光以来各地督抚的奏折等都仔细的看了一遍……所以,儿子以为,马新贻与文廷式之死,看起来虽颇有相似之处,但其实却是大相径庭!”

    “哦?”,慈禧太后挑了挑眉,对光绪道:“说下去!”

    “是!”,得到慈禧太后的鼓励,光绪的神色里明显多出了几分自信,他继续道:“马新贻死时,正是朝廷与地方督抚之间此消彼长的微妙关口----曾国藩虽然因天津教案而几近盛名全毁……”,说到这里,他不由得佩服的望了眼慈禧太后----不过是把曾国藩递上来的折子小小的删除了那么几个字,就让那位中兴名臣声名狼藉,这样的心术手腕,便是须眉男子,怕也要为之汗颜吧?

    “当湘系毕竟树大根深,别的且不论,就看当时地天下九督----曾国藩督直隶。便是专任两江后,接掌直隶的也是其弟子李鸿章;而除了这师徒二人外,陕甘的杨岳斌也是出身湘军……其它如左宗棠等虽与曾某素不相宜,但到了关键时怕也会同气连枝……可如今这形势却完全不同了”,光绪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如今李鸿章虽久在直隶,但湖广的张之洞却已能遥相制之。一言以蔽之,今日之淮,已远不及昔日之湘的声势。所以儿子以为,文廷式之死,其实是朝廷一个难得地机会!”

    光绪越说越兴奋。他双眸晶莹闪烁。脸上也泛起潮红:“李鸿章毕竟是望古稀的年纪了。儿子觉得。趁文廷式之死,正好让朝廷来小小地敲打下北洋。所以儿子才决定对任某是颁赐双龙宝星,但不加其衔。除此之外。儿子还打算明发上谕,褒奖北洋海军营务处总办罗丰禄、右翼总兵刘步蟾等一干人等……虽然如今都在风传任某是李鸿章选的衣钵传人。但任某是个几近横空出世的人物,根基浅薄的紧!就算李鸿章向让他接掌北洋,他又拿什么来压住北洋里那些老人?而儿子的意思,就是要借这一抑一扬,让北洋内地其他人也看到朝廷对任某其实是不满意地!心有不平又有所峙,那自然就会起了争心。而朝廷就可以呆在一边,就让他们北洋自己闹家务去!”

    慈禧太后震惊了!她仿佛不认识似地仔细打量了光绪一番,欣慰地笑道:“皇帝还当真是长大了呢!不错,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帝能看清这一点,不但难得,亦是可贵了!”

    “不过……”,光绪脸上刚刚露出些许得色,却听到旁边的慈禧太后已经转了口风:“皇帝这样行事,却还是有些操切!看来这记日子三个字,皇帝还是没有完全悟透啊……”

    “你也不要不服!”,她扫了一眼光绪,继续道:“你能想到这么处置此事,便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君王亦做不得快意事,而且已经懂了什么叫形势比人强。可你地不足之处亦在于此----这如今的形势,你还看得远不够清楚。”

    “你说地不错,如今这北洋,看起来比当初曾国藩的湘系声势似乎要差了许多……”,慈禧太后从齿缝里倒抽一口冷气,咬牙笑道,“你刚刚跟我老婆子说地还是同治九年的形势,可你既然已经看了这么多折子,就更应该知道,在同治初年时的天下九督中,曾国藩自己就是两江总督,而余下的八个,除了一个湖广的官文,陕甘的杨岳斌、直隶的刘长佑都直接出身湘军,两广的毛鸿宾是曾国藩的同年,云贵的劳崇光也是曾国藩的老友,而四川的骆秉章与湘系之间也是暗通款曲,剩下一个闽浙总督,却也是个湖南籍的左宗棠……就是官文,与曾国藩也不能说是全无联络。拨拉来拨拉去,九大总督中,朝廷真能完全信重的只剩下一个要兵无兵要钱没钱的漕运总督!”

    “内轻外重若此,可当时朝廷有像前些日子李鸿章上《殿阁补阕折》时那般手足无措么?”,慈禧太后目光灼然的盯着光绪,话说得既急且快:“没有!为什么?”

    几乎不给光绪思考的时间,慈禧太后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因为当时总理政务的王大臣是你六叔,是咱爱新觉罗家自己人!而除了你六叔这个掌总的王大臣外,咱们旗人在军机处里还有文祥、还有宝,同治四年马傻子带着逆匪围攻咱们龙兴之地的盛京城,文祥一个户部尚书,一个文臣,竟然能从京师率咱旗人子弟的神机千里奔赴盛京,平定匪患……那时候,咱满人里头还能出个状元,咱旗人还没烂到今天这个地步!”

    “要守住祖宗的江山,归根到底还得靠咱旗人自己争气!”,慈禧太后的话斩钉截铁,结了冰似的冷峻,而光绪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变得冷彻骨髓,木得不知疼痒,他的脸色也变得更加灰白----慈禧太后话中的意思,他已经全想明白了!旗人不成了……”。慈禧太后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多少带出了点迷惘,“太祖爷当年以十三副铠甲起兵而能得天下。这自然是太祖太宗地英明天纵,但又如何能少算的了费英东、额亦都、何和里、安费扬古、扈尔汉这开国五大臣的功劳?可如今你看看这朝廷里,还有几个能干的大臣是旗人?你在看看这四九城里。懂逗蛐蛐会架笼子逗鸟的旗人子弟比比皆是,可要让他们上马开弓射箭。怕没有一个能拉开弓弦地!”

    “我听说很多旗人如今连满话都不会说了!”,慈禧太后转眼看色面色惨白的光绪,继续道:“皇帝,你那个对北洋分而治之地主意不能说不好,可你想过没有?任令羽也好。罗丰禄也罢……还有那个刘步蟾。他们都是汉人!祖宗讲满汉一体。为的是让汉人中的士子能当真为我所用……可从康熙爷平三藩开始,大清的列代皇帝们有谁敢再让汉人独掌军权?年羹尧给雍正爷立下那么大的军功。最后不还是寻个由头杀了,真地就是为了跋扈二字?可打从长毛乱起。朝廷已经没有办法不让汉人掌军了,自从办洋务后。又加上了个财权,皇帝,你要如此处置北洋,是怕我旗人手中地权柄交给汉人地速度还不够快么?”

    光绪浑身上下猛地打了个寒颤,他立刻起身,对着慈禧太后跪下,颤声道:“儿子昏聩,险些铸成大错,还请亲爸爸责罚。”

    “赶紧起来。”,慈禧太后罕见的没有发作,而她地语气中竟透出一股苍凉,她伸手将光绪从舱板上拉了起来,等光绪坐好后,她却仍未放手。

    “皇帝……”,慈禧太后凝望着满面羞愧的光绪,继续道:“我这一辈子只有两个儿子,穆宗皇帝十七年前就薨了,如今……我只剩下你了。”

    “皇额娘……”,光绪只觉得心中羞愧紧张焦虑感动百味杂陈,竟连自己叫错了对慈禧地称呼都为察觉,“儿子错了,如何处置文廷式一案,还请皇额娘示下。”

    “就从来没有什么文廷式的案子!”,慈禧很快地回答道,她淡淡地扫了眼愕然抬头的光绪,“不是么?皇帝?”

    “亲爸爸说得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文廷式的案子。”,光绪恍然大悟道,但他随即又有些担心的继续道:“可翁师傅,还有清流那边……而且,这任令羽如此胆大妄为……”

    “这你不必担心,我看用不了几日,你那个师傅就要自顾不暇了!”慈禧冷笑道,“我大清的臣子里,可从来不缺有心人。”

    “至于说李鸿章的那个学生……”,慈禧太后猛地将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闪光,显得煞是凶狠,“皇帝,李鸿章前几日上折子,要你给他那个学生新订购的铁甲船赐个舰名,这个舰名,你想好了么?”

    “啊!?”,光绪一怔,似乎还不大能适应慈禧太后转换的如此之快的话头,“儿子还没想好。”,他下意识的答道。

    “我这里倒是想好了个不错的名字……李莲英……”,慈禧太后转头招呼道:“把我写好的那两个字拿给皇上看。”

    “扎”,一直站在船尾的李莲英闻言立刻走上前来,恭恭敬敬的将一个折子交给了光绪,随即便又蹑手蹑脚的退了回去。

    “这是……”,光绪略有些差异的翻开那个被慈禧太后临时用作练字稿纸的折子,“抚远?”

    “不错,就是这抚远二字。”,慈禧太后点头道。

    “这兵船是为亲爸爸圣寿所添置的……”,光绪揣摩着这两个除了大之外在书法上几乎一无是处的毛笔字,继续道:“命名为抚远,即与北洋现有之八大远相联,又暗合我大清抚远大将军的武职,也当真是好的。”

    “皇帝……”,慈禧太后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个笑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这两个字,其实是可以拆开来看的。”

    “啊?”,光绪略有些惊讶的抬头,“拆开来?”

    “不错,就是拆开来的一个抚和一个远字,皇帝,我要你给任令羽加右都御使,取的便是这个抚字,至于这个远字么……”,慈禧太后收住了话头,含笑不语。

    “儿子明白,儿子明日就要军机处拟旨,除了晋任某加右都御使的加衔,赏双龙宝星外,还会额外加上一条,让他无论在哪一国购兵船,都要就地督造,直到船成归国。”

    “不错!”,慈禧太后欣慰的点了点头,又道:“薛福成几个月前不是来过水电报说要与英夷谈判勘定滇缅国境之事么?旨意里加上一条,让任令羽作薛福成的副手,就去谈这件事。”

    “是!”,光绪心中已涌上了跃跃欲试的兴奋----如此一来,那任令羽怕要在海外滞留数年而不得归国了,只要他人不再国内,便有天大的才华又能作出什么事业来?

    “你想得褒奖北洋诸人的主意也不错,就寻个恰当的时机,一并办了吧。”,慈禧太后突然又加上了一句。

    “是,不过,亲爸爸……”,光绪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们都是汉人。”

    “我知道。”,慈禧太后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事情,她先是随便的应了光绪一声,过了片刻又突兀的问道:“皇帝,醇王今年几岁了?”

    “啊?”,光绪一怔,旋即想明白了慈禧太后所说的“醇王”指的不是自己的本生父爱新觉罗.奕,而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弟,不久前刚刚袭了世袭罔替的醇亲王爵位的爱新觉罗.载沣。

    “光绪九年生的,算来今年也有八岁了。”,光绪的心境又有些黯然----若不是当年的那一次议储,那么此时住在太平湖畔醇王府中的第二代铁帽子醇亲王本来应该是自己的。

    “八岁了啊?那还好,只差一岁而以……”,慈禧太后低下头,却说出了句让光绪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